盛大的凯旋仪式与封赏大典，终于在黄昏时分落下了帷幕。皇宫内特设的庆功宴，极尽奢华，觥筹交错，丝竹悦耳，舞姬曼妙的舞姿在水磨金砖的地面上摇曳生辉。文武百官争相向新晋的武安侯、天策上将军霍云敬酒，颂扬之词不绝于耳，仿佛要将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都堆砌在这位新贵的身上。霍云端坐于皇帝下首最尊贵的位置，面容依旧冷峻，应对得体，杯中的御酒一杯接一杯，却仿佛浇不灭他眉宇间那丝若有若无的沉郁。
皇帝始终面带和煦的笑容，不时与霍云交谈几句，询问北境风物、征战细节，言语间充满了赞赏与倚重。他甚至亲自为霍云布菜，关怀其军中旧伤，展现出一位仁君对功臣无微不至的体恤。殿内暖意融融，酒香馥郁，一派君明臣贤、其乐融融的景象。
然而，在那十二旒冕冠的珠帘之后，在那双看似温和含笑的眼睛深处，一丝冰冷的、不易察觉的审视，始终如同潜伏的毒蛇，缠绕在霍云身上。
宴会持续到深夜方散。皇帝特许霍云使用宫中软轿，并由内侍掌灯，亲自送至宫门，恩宠可谓到了极致。霍云谢恩，登上软轿，在轱辘声中离开了那片金碧辉煌、却令人窒息的宫城。
回到皇帝临时赐下、位于皇城附近的一座奢华府邸（正式的武安侯府尚在修缮），喧嚣与恭维声被厚重的大门隔绝在外。府内灯火通明，仆役皆是宫中指派，训练有素，恭敬异常。霍云挥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走入空旷而寂静的正堂。
他身上还穿着那身御赐的、绣着繁复麒麟纹样的侯爵常服，柔软的丝绸却让他感觉比冰冷的铁甲更加不适。他走到窗前，推开雕花的木窗，夜风带着寒意涌入，吹散了些许殿内沾染的酒气，也让他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窗外，是京城寂静的夜空，星子疏朗，与北境那片被风雪和血火浸透的天空截然不同。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庆功宴上，皇帝那看似随意的问话。
“爱卿啊，北蛮王庭上空那‘百万天兵’，声势如此骇人，究竟是何等奇术？朕听闻，龙城上下，皆以为神罚，望风披靡。”皇帝端着酒杯，笑容可掬，眼神却像是能穿透人心，“我大启军中，何时有了这般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高人？爱卿可否为朕引荐一番？”
那一刻，霍云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他放下酒杯，神色平静，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流畅而出：“回陛下，此并非什么奇人异士之功。乃是臣依据一本偶然所得的残破古籍所载，结合天时地利，以硝石、硫磺等物，辅以特制铜镜、皮影之法，利用云层水汽与日光折射，营造出的庞大幻象。旨在攻心，乱敌之志。其形虽巨，其质为虚，若非北蛮愚昧，内部不稳，恐难收奇效。古籍已在一次转移中不慎焚毁，制作此物的工匠……亦在随后与北蛮散兵的交战中，不幸殉国了。”
他语气沉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将一切推给了虚无缥缈的古籍和已死的工匠。这是他与百晓生等人反复推敲后，所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既承认了现象的存在，解释了其效果，又掐断了所有追查的线索，并将功劳的核心牢牢系于他霍云的“运用之妙”上。
皇帝闻言，脸上的笑容似乎更加深了一些，他轻轻抿了一口酒，旒珠晃动：“原来如此。爱卿真是学究天人，竟能化虚为实，以幻象破敌国，古之兵圣，亦不过如此啊！来，朕再敬爱卿一杯！”
那笑容，那赞语，当时听来是无比的荣宠。但此刻，在寂静的夜里回想，霍云却只觉得那笑容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怀疑与忌惮。
皇帝不是那些容易被糊弄的北蛮野人，也不是那些只会读圣贤书的迂腐文臣。他是在尸山血海中登上皇位，执掌乾坤多年的帝王。他或许一时无法理解那“幻象”的原理，但他绝不会相信，仅仅依靠一些硝石、硫磺和皮影戏法，就能制造出笼罩整个王庭、令千万人魂飞魄散的“神迹”。那需要何等精密的计算，何等庞大的能量，何等……超越凡俗的手段？
自己那番说辞，或许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但绝不可能完全打消皇帝心中的疑虑。
而这份疑虑，对于一个刚刚掌握了近乎天下半数的军权、功高震主的将领来说，是致命的。
“武安侯”、“天策上将军”、“总摄天下兵马副元帅”……这些耀眼夺目的头衔，此刻在霍云感觉来，不是荣耀的桂冠，而是烧红的烙铁，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皇帝今日出城亲迎，高调封赏，与其说是酬功，不如说是一种姿态，一种将他霍云架在火上烤的姿态。用极致的恩宠，将他与军中其他势力、与朝中文臣对立起来，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同时，这浩荡的皇恩，也是一种无形的束缚和警告——朕能给你一切，也能收回一切。
更重要的是，那“百万天兵”的阴影，恐怕已经如同噩梦般，萦绕在皇帝的心头。一个臣子，拥有如此鬼神莫测、足以颠覆认知、动摇国本的手段，哪怕这手段被解释为“幻象”，也足以让任何一位君主寝食难安。
皇帝忌惮的，不仅仅是他霍云手握的兵权，更是那隐藏在“幻象”背后，可能存在的、他无法掌控的力量。他今日所有的问话，所有的笑容，都围绕着那“神迹”展开，其试探之意，昭然若揭。
“李文渊……”霍云低声念出这个名字，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窗棂，冰凉的木料刺痛掌心。这一切的源头，那个至今昏迷不醒、生死未卜的同伴，才是皇帝真正想要探寻，也最为忌惮的核心。只是目前，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自己这枚摆在明面上的棋子所吸引。
夜风吹拂着他略显散乱的发丝，也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他知道，从踏入京城，接受封赏的这一刻起，他已经从抵御外侮的边关统帅，变成了帝国权力漩涡中心的一叶扁舟。前方的风浪，或许比北境的刀光剑影，更加凶险。
他缓缓关上了窗户，将京城的夜色隔绝在外。转身，看着这间华丽而空旷的厅堂，眼中没有丝毫得享富贵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清明。
皇帝的恩宠，是蜜糖，也是砒霜。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而远在落鹰涧的那一缕生机，更是他绝不能放弃，也必须全力守护的软肋。
这场围绕权力与秘密的无声博弈，才刚刚开始。而他，必须在这场博弈中，为自己，也为那些追随他、信赖他的人，寻找到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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