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手上动作顿了顿，似乎想起了当初在那小院里，她以冰焰瞬间制服那两个试图对我不利的混混的情景，唇角微不可查地弯了一下：是他们啊。她自然是记得的。
还有八仙楼的胡老板，我继续道，当初承他照顾，给了栖身之所，后来不辞而别，心里总觉亏欠。顺便若有机会，打听一下千柔父母当年的事。那桩血案，到底是谁下的手？ 若能弄清，或许能解开她一些心结。
如烟抬起头，明亮的眸子看着我：要不要带着千柔姐姐一起去？
我摇了摇头：谁也不带。就我自己。我握住她的手，感受着她指尖的微凉，如烟，你我身份特殊，虽然眼下看似风平浪静，但那皇宫盗宝、杀伤官兵洋人的大案，终究是悬在头上的利剑。我自己去，凭着风影遁和这一身修为，纵有危险，打不过总还跑得掉。若是带上你们，我怕到时候顾此失彼。
这是我的真心话。我对自己的保命能力有自信，但若是要分心保护他人，在这乱世行走，风险便成倍增加。尤其是牵扯到可能追查旧案，更容易惹来不必要的关注。
如烟反手轻轻回握了我一下，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我明白。家里你放心，我会陪着爹娘，继续准备。她说到准备二字时，声音略微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意。你早去早回。
嗯，我点头，我骑墨麒麟去，快则七八日，慢则十来天，必定回来。不必担心。
她总是这样，无需多言，便能理解我所有的顾虑与决定。这份源于灵魂深处的默契，让我无比心安。
出发前，我让黑阎王帮我将一部分银锭换成了龙洋。这新式的银元带着方便，叮当作响，比沉重的银锭和容易破损的银票更适用于市井行走。沉甸甸的一布袋龙洋揣在怀里，有一种踏实的重量。
又将胧月戒指藏在袖口内，清龙劫用厚布仔细缠了，负在背上。天诏麒麟甲贴身穿着，感受着它带来的微凉与安全感。丹药、干粮、清水一一备齐，穿的是一身半新不旧的青布棉衣，紧衬利落，不惹眼。
墨麒麟被我喂得饱饱的，油亮的黑毛在阳光下泛着缎子般的光泽。我拍了拍它结实的脖颈，翻身上马。
小黑，这一路，就看你的了。
它昂首嘶鸣一声，声音清越，仿佛能穿透这沉郁的天地。
辞别了父母和如烟，在她隐含担忧却依旧平静的目光中，我一抖缰绳，墨麒麟四蹄发力，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冲出了津海城，踏上了南下的官道。
风声在耳边呼啸，将身后的繁华与苦难一同甩远。路旁的流民、荒芜的田地、偶尔可见的倒毙尸骸，如同快速翻动的、令人窒息的画卷，不断冲击着我的视线。
心中那份因即将重逢旧识而产生的些许暖意，也被这残酷的现实冲刷得冰凉。瘦猴，铁头，你们要是还活着，我就带你们来津海，胡三爷，你的八仙楼，是否还在那纷乱的宛南城屹立？还有那桩沉埋的血案，真相到底指向何方？
墨麒麟的速度极快，官道在蹄下飞速后退。我知道，此去宛南，绝不仅仅是探友还情那么简单。这趟旅程，更像是一次对过去的回溯，一次在乱世激流中，试图打捞起几片破碎记忆的冒险。
墨麒麟的脚程确实惊人，披星戴月，中间几乎不曾停歇，只在沿途溪流边让它饮了几口水，第二天下午，日头偏西时，那座熟悉的宛南城廓便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可当我策马靠近，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记忆里那座虽不宏伟却也还算齐整的城墙，如今已是断壁残垣，好几处豁口大张着，如同垂死巨兽破损的牙齿。夯土坍塌，砖石散落，荒草从裂缝中顽强地探出头。城门楼子歪斜着，漆皮剥落，露出里面腐朽的木料。最让我心惊的是，城门口竟然不见一个守城的兵丁！任由衣衫褴褛的流民如同蚂蚁般，从那豁口或破损的城门洞子里麻木地进出。朝廷，果然连这点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吗？
催马入城，眼前的景象更是让我心头堵得发慌。街道还是那些街道，但两旁的店铺十室九空，门窗大多破损，挂着蛛网。记忆中的叫卖声、车马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气沉沉的寂静，间或夹杂着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的、有气无力的呻吟或孩童的啼哭。难民比我在官道上看到的更多，他们蜷缩在屋檐下、墙角边，眼神空洞，身上散发着混合了汗臭和霉烂的气味。曾经还算有点秩序的宛南城，如今已彻底沦为了一片被遗弃的废墟。
我试图寻找当年赵山河将军麾下那些卫所兵的影子，哪怕是一个穿着号衣的巡街兵卒也好，但一个都没有。仿佛那股曾经维持着这座城市最后体面的力量，也随着朝廷的威信一同蒸发掉了。
一路畅通无阻，心下却愈发沉重。我径直朝着记忆中的八仙楼方向而去。
到了地头，勒住墨麒麟，我几乎不敢认了。
那座曾经宾客盈门、喧闹不止的八仙楼，此刻如同一个被抽干了血肉的骨架，孤零零地矗立在街角。招牌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匾额架子。门窗大多不翼而飞，剩下的几扇也歪歪斜斜地挂着，糊窗的纸早就烂光，露出黑黢黢的洞口。墙皮大块剥落，露出里面灰败的砖石。
胡三爷呢？那个圆滑世故，却也曾给过我一方安稳之地的胡老板，他去了哪里？
我心存一丝侥幸，拨转马头，又去了当年他安排给我居住的那个小院。院门紧锁，锁头上锈迹斑斑。我四下看了看，这条僻静的巷子空无一人。心念微动，风影遁施展开来，身形如一道青烟，悄无声息地翻过了院墙。
院子里。我曾经住过的那间屋子门窗紧闭，窗棂上积了厚厚的灰尘，屋檐下结着蛛网。看来，自我当年不辞而别后，这里就再也没人住过。最后一点侥幸也破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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