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死寂。
不是万籁俱寂的安宁，而是所有后台噪音、所有底层运算、所有无形监控在一瞬间全部蒸发后，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绝对真空。
林小满的心脏猛地漏跳一拍。
他蹲在广场中央那颗巨大的心形图案边缘，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盯着地面，那由无数脚印踩出来的、混杂着泥土与锈粉的暗红图案，在失去了所有环境光污染的映衬后，反而透出一种奇异的、温润的质感。
就像一块未经打磨的巨大血珀。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用指甲在那颗“足迹心”的边缘，轻轻刮下来一丁点混着四个人名字的锈粉。
粉末细腻，带着一股陈旧金属和干涸泥土的味道。
他把这撮粉末捻在指尖，皮肤上的汗液微微浸润了它。
嘶——
一股微弱但清晰的热量，从粉末与指肚接触的地方传了过来。
不烫，更像是一种活物的体温。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某个被忽略的画面瞬间被点亮了。
昨晚，那群在巷子里玩“踩名字”游戏的小屁孩，一个个光着脚丫，跑得满头大汗。
他们留下的脚印，汗渍的痕迹比那些穿着鞋的大人要深得多，而那些地方的锈迹，也好像……更亮一些？
林小满猛地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回自己那个摆地摊用的、破得快散架的玻璃厂角落。
他一把掀开那块当宝贝一样盖着的旧地毯布，在乱七八糟的杂物里一阵猛翻，终于摸出了一个油腻腻的小布袋。
里面是沈清棠从诊所生理盐水里好不容易提炼出来的高纯度盐粒，本来是他准备留着腌咸菜的宝贝。
现在顾不上了。
他找来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倒了些水，小心翼翼地捏了一小撮盐进去，用手指搅了搅，兑成淡盐水。
然后，他拖过一块不知从哪捡来的、被废弃的合金门板，用沾着盐水的手指，飞快地在上面画出一个歪歪扭扭的草图。
那是一张简易的足迹热力图模板，标记着菜市场、诊所、广场，还有那条孩子们最喜欢疯跑的小巷。
他要搞明白，这锈粉认的，到底是什么。
与此同时，东区调度中心的废墟里，苏昭宁正赤着脚，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碎玻璃。
她用几块还算完整的服务器机箱残骸，临时搭起一个台子，架上了一台便携式光学投影仪。
光束投在对面一堵相对干净的墙壁上。
墙上，两组数据正在进行飞速交叉比对。
一组，是她昨晚截获的那段包含了孩子们欢笑声和脚步声的“声波密钥”，那段杂乱无章，却能暴力破解电子门禁的二进制码。
另一组，是她刚刚通过最原始的红外传感器，新采集到的七百三十二组独立的脚印数据。
起初，数据流只是混乱的噪点。
但当她把一个算法过滤器——“情绪波动阈值”——加载进去后，屏幕上，一些特定的数据点瞬间亮了起来，变成了耀眼的荧光绿色。
她将其中一个数据点放大。
那是一个属于巷口王婆婆的脚印数据。
就在刚才，王婆婆出门，习惯性地伸手去摸门上那个用锈迹写成的、早已过世的老伴的名字“阿根”。
传感器捕捉到，就在她手指触碰锈迹的那一刻，她的心率、皮电反应都出现了剧烈波动。
而与之对应的，她脚下那片锈迹中，瞬间析出了一种极其微量的荧光蛋白。
苏昭宁的呼吸停滞了半秒。
这玩意儿她认得。
这正是火星原生苔藓在进行共生代谢时，才会产生的特殊物质。
而当初为了让火星的生态系统能和地球的AI设备兼容，她亲自编写过一段识别代码，将这种蛋白标记为……“情感活性标记”。
她赌对了。
林小满这边的实验也进入了关键阶段。
他正挨家挨户地敲门，手里拿着一块从那块“违规占道”指令牌上崩下来的合金残片。
“张大妈，别急着踩，您先想想，第一次牵着您孙子走这条路去上学，那天是晴天还是下雨？”他一脸严肃，搞得跟个心理医生似的。
张大妈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丝追忆：“那天啊……出着太阳，可风大着呢，我怕刮着孩子，还给他戴了个老虎帽子……”
“好，就是这个感觉！来，踩上去！”
张大妈一脚踩下。
第三户人家，是一个孤寡老太太。
林小满问她：“奶奶，您记不记得，上次您家水管爆了，整条街的邻居都来帮忙，您当时站的哪个位置？”
老太太一听这个，眼圈立刻就红了，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把脚重重地按在了残片上。
就在她的脚印落下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那片混合了她泪水和记忆的锈粉，竟然在灰黑色的合金残片上，自动凝结成了一朵极其微缩、却栩栩如生的梅花图案。
紧接着，林小满手里的残片猛地一震，嗡的一声，一道柔和的光线投射在地面上，自动标注出老太太家门口到巷口的那段路，旁边浮现出一行小字：【情感优先通行区】。
话音刚落，远处一辆AI巡逻车正沿着固定路线驶来，在即将进入巷口时，它的导航系统像是见了鬼一样，突然一个急刹，笨拙地调转方向，绕道而去。
它竟然真的绕开了。
火星议会的公共存证链上，苏昭宁刚刚加密上传的荧光蛋白数据，被AI秘书无情地拦截了。
一行冰冷的系统提示弹出：“警告：情感活性未列入星际标准生物特征库，请求驳回。”
“玩这套？”苏昭宁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她不慌不忙，手指在键盘上敲击，调出了另一份文件——《火星社区自治条例》附录c第5款。
那是她三天前未雨绸缪，用林小满给的特制锈液，亲手写下的一条补充条款。
手写页的扫描影像出现在屏幕上，那行暗红色的字迹，仿佛带着活物的温度：
“若‘原生治理协议’启动，则协议生效区域内的本地特有生物标记，自动获得临时认证权，优先级高于标准库。”
系统沉默了。
三秒钟后，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响起。
【临时认证通过。密钥已注入。】
夜，深了。
林小满独自一人站在东区那条最宽的主干道中央。
晚风吹起他的衣角，四周寂静无声。
他打开最后一个布袋，里面装着那撮混合了他们四个人名字的锈粉。
他没有再做什么标记，只是将手伸向空中，任由那些金红色的粉末随风飘散，落向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不祥的金属摩擦声。
一辆本该绕行的AI巡逻车，竟缓缓地、径直地朝着他驶来。
车顶那盏刺眼的探照灯，像一只冷酷的眼睛，死死地锁定在他身上。
林小满眯了眯眼，没有躲。
他只是缓缓举起了手里那块已经布满了各种脚印、甚至开出了一朵梅花的指令牌残片。
巡逻车在他面前三米处停下。
没有警告，没有电击。
一只纤细的机械臂从车体侧面缓缓伸出，它的末端不是武器，而是一个极其精密的探针。
机械臂小心翼翼地探到林小满脚边，用探针在他那只开了胶的运动鞋鞋底，轻轻沾了一点点混着新旧锈迹的泥土。
然后，它收回机械臂，像是完成了一个神圣的仪式，默默地掉头，驶入黑暗，消失不见。
整条街道再次陷入死寂。
林小[慢低头，借着远处居民楼窗户透出的微光，看向自己的鞋底。
那块被探针触碰过的地方，一点暗红色的锈迹，正沿着鞋底磨损的缝线，像一条极细的、活着的血管，无声无息地向上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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