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后,洛阳城热得像个蒸笼。太阳刚爬过城墙,地上就蒸腾起白花花的热气,把青石板烤得发烫,踩上去能烫掉层皮。杂货铺的生意却因此好了起来,买凉席、扇子、凉茶的人络绎不绝,柜台前总围着七八张嘴,七嘴八舌地抢着说话,像一群聒噪的蝉。
这日巳时,铺子刚开门,就来了个穿锦缎的公子哥。他穿件月白色的杭绸长衫,领口绣着暗纹的牡丹,腰间系着玉带,手里摇着把象牙扇,扇面上画着山水,一看就价值不菲。身后跟着两个随从,一个捧着茶罐,一个提着食盒,排场做得足足的。
“你们这儿,有上等的好茶吗?”公子哥的声音懒洋洋的,带着股天生的优越感,眼睛没往货架上看,倒盯着柜台前的苍蝇,像是多看一眼杂货铺都嫌掉价。
刘掌柜正蹲在地上盘点凉茶,听见这话,“噌”地站起来,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有!有!公子要多少?”他拍着手上的灰,哈着腰迎上去,“小店虽小,却有去年的洞庭碧螺春,还有前年的武夷岩茶,都是正经货色!”
“一百斤。”公子哥漫不经心地说,像是在说买斤白菜,“给府里的下人当解暑茶。”
刘掌柜的眼睛瞬间亮了,一百斤上等茶,这可是笔大买卖!他忙不迭地说:“有!有!公子稍等,我这就去后屋翻找,保证是最好的!”说着,冲玄元使了个眼色,“玄元,你陪着公子!”
玄元正在擦柜台,闻言放下抹布,站在一旁。那公子哥斜着眼打量他,目光从他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滑到磨破的袖口,又落到他沾着茶渍的布鞋上,嘴角不屑地撇了撇:“你这伙计,看着倒老实,就是笨手笨脚的,这柜台擦得,还不如我家下人擦的桌子亮。”
玄元的神念微微一动,像平静的水面被投了颗小石子。那是“傲慢”的念,一半从公子哥身上来,像团轻飘飘的云,浮在半空,带着俯视的轻慢;一半从自己的“分别心”来,觉得他骄横,觉得自己卑微,像根扎在土里的刺,带着自惭的涩。他赶紧用“观心不动”法,让神念像块沉在水底的石头,任那念的浪怎么拍打,自巍然不动——他是他,我是我,他的衣锦与我的布衫,本就没什么分别,不过是件蔽体的物事。
刘掌柜踮着脚,从后屋的货架顶层搬下几个茶罐,罐子是锡制的,沉甸甸的,上面刻着“碧螺春”三个字。他把茶罐放在柜台上,小心翼翼地打开,一股清冽的茶香漫开来,带着点花果的甜,瞬间压过了铺子里的汗味和尘土气。
“公子您闻,”刘掌柜献宝似的,“这可是去年的新茶,我特意封在锡罐里,一点潮汽都没进!”
公子哥却连鼻子都没动一下,只用扇子挑开茶罐盖,瞥了一眼里面的茶叶,眉头就皱了起来:“这也叫好茶?叶底碎成这样,怕不是挑剩下的?”他“啪”地合上盖子,声音陡然冷了,“还有,你这价钱,比西街的茶铺贵了三成,当我是冤大头?”
刘掌柜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像被人扇了两巴掌。他想发作,嘴唇动了动,却瞥见公子哥腰间的玉带——那是太守府的标记,这公子哥是洛阳太守的小舅子,得罪不起。憋了半天,他只能陪着笑:“公子要是觉得贵,我再让两成?这茶是真的好,您尝尝就知道……”
“尝什么尝?”公子哥不耐烦地挥手,唾沫星子溅到刘掌柜脸上,“什么破铺子,连点好茶都没有!难怪开在这种穷街陋巷,成不了气候!”
玄元站在一旁,看着刘掌柜那副憋屈的样子——脖子上的青筋跳得像要炸开,手攥得紧紧的,指节都白了,却还得逼着自己笑,眼角的皱纹里全是难堪。神念里“同情”的念和“不屑”的念又生了,像两只小虫子在心里爬。同情刘掌柜的窝囊,被权势压得抬不起头;不屑这公子哥的蛮横,仗着身份就作威作福。
他便用“克念法”,从理上克:公子哥的“贪”(想少花钱买好茶,还想挑最好的)、“嗔”(稍不如意就骂人,一点就炸)、“慢”(看不起杂货铺,看不起刘掌柜,更看不起穿粗布短打的自己),都是妄尘,像阳光下的飞絮,看着张牙舞爪,实则一吹就散;刘掌柜的“痴”(怕权势,明知对方刁难还不敢反抗),也是妄尘,像陷在泥里的车,越怕陷得越深。自己若跟着动念,同情也好,不屑也罢,都是被这些妄尘染了,成了它们的帮凶。
想通了,那两只小虫子便自己爬走了,心里只剩下一片清明。玄元上前一步,接过刘掌柜手里的茶罐,对公子哥说:“公子若觉得小店的茶不合心意,不妨去街尾的‘茗香居’看看。那里的东家是江南来的,今年进了批雨前龙井,滋味更醇厚些,价钱也公道,或许合您的意。”
他的声音很稳,不卑不亢,既没捧公子哥,也没贬自家的茶,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公子哥愣了下,大概没料到一个伙计敢给他推荐别家,还说得这么坦然。他上下打量了玄元一眼,眼里的傲慢淡了些,撇了撇嘴:“算你懂事。”甩甩袖子,带着随从扬长而去,玉带上的玉佩“叮铃”作响,像在宣告胜利。
刘掌柜这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抹着额头的汗,汗珠子掉在地上,砸出个小小的湿痕。他看了玄元半天,忽然叹道:“你这小子,倒会说话。”眼里却藏着感激——既没得罪贵人,保住了铺子,又没让他在伙计面前丢尽面子,给了他个台阶下。
玄元没说话,只是将刚才被公子哥挑落的茶叶收拢。茶叶碎了不少,绿莹莹的,还带着香。刚才那一瞬间,他清晰地“见”到公子哥的傲慢像团浮沫,看着厚实,实则一戳就破,风一吹就没;刘掌柜的胆怯像粒尘埃,被权势的风一吹,就贴在地上,不敢动弹;而自己心里的波动像水面的涟漪,起得快,落得也快,终究都会散去,留不下一点痕迹。《止念诀要》里说“贪嗔痴慢皆是幻,见幻即离,离幻即真”,以前总觉得这话太玄,此刻才算真正品出点味道——幻的不是人,是他们心里的念;离的不是人,是对这些念的执着。
傍晚收工,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空气里的热气散了些,带着点微风。路过巷口的馄饨摊,摊主老李正往灶里添柴,火光映得他脸通红。老李是个瘸子,一条腿不利索,却总爱乐呵呵地笑,见了玄元,隔着老远就喊:“玄元,来碗馄饨?我请客!”他的馄饨皮薄馅足,汤是用骨头熬的,撒着葱花和虾皮,香得能勾人肚子里的馋虫。
玄元刚坐下,就听见“哗啦”一声巨响,是隔壁的水果摊被掀了。两个泼皮,一个留着络腮胡,一个歪戴着帽子,正一脚踩着滚落的苹果,一脚踢着空了的竹筐,笑得前仰后合。摊主是个老太太,头发白得像雪,穿着件打补丁的蓝布衫,此刻正蹲在地上,抱着个没摔坏的苹果哭,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声里全是委屈:“就多收了两个铜板……那是我孙子的药钱啊……”
泼皮们却笑得更欢了:“谁让你黑心!多收铜板?就得给你点教训!”其中一个还捡起个烂苹果,扔在老太太脚边,“给你,别哭了,啃这个!”
玄元的神念猛地一紧——“愤怒”的念像火苗一样窜起来,烧得他心口发烫,手都攥成了拳头,指节“咔咔”响。想冲上去把那两个泼皮推开,想质问他们凭什么欺负老人,想把他们掀翻的摊子扶起来——这些念来得又急又猛,像要把他整个人都点燃。
他赶紧攥紧拳头,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疼提醒自己:愤怒也是妄念,冲上去只会让事态更糟,说不定会打起来,到时候连老太太都要受牵连。《止念诀要》里说“怒是猛虎,能坏一切善”,此刻这猛虎就在心里咆哮,得按住它。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神念清明了些。看着泼皮们扬长而去的背影,他们的笑声像针一样扎耳朵;又看了看老太太的泪眼,浑浊的眼泪把满脸的皱纹都泡湿了,像雨打湿的土地。神念里忽然生出个“念头”:明天收工早,过来帮老太太把摊子收拾收拾,再从客栈带些针线,帮她把破了的布帘补好——那布帘上有个大口子,白天挡不住太阳,晚上挡不住风。
这念很淡,像清晨的薄雾,却带着暖意,不像之前的妄念那样张牙舞爪,倒像股细流,慢慢淌过心田,把刚才的怒火浇成了温和的水。
老李把一碗馄饨端上来,汤面上飘着热气,氤氲了灯光。他叹了口气:“别往心里去,这世道,啥人都有。那两个泼皮,隔三差五就来闹事,官府也不管。”
玄元舀起一勺汤,热气模糊了视线,眼眶有点热,心里却亮堂得很。他知道,真正的“止念”不是心如槁木,不是什么念都不能有,而是能在妄念生起时守住本心,不被它们牵着走;在该动念时生出善意,让这念成为照亮别人的光——就像这碗馄饨,热乎,实在,不带半分虚浮,却能暖人肚子,也暖人心。
眉心的暖意轻轻跳了跳,像在点头,又像在笑。他喝了口汤,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混着葱花的香和虾皮的鲜,在舌尖上漫开,像把所有的烦躁和不平,都化在了这口热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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