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藏经阁像浸在墨里,只有窗棂漏进的月光,在青砖地上拼出块方方的亮,像谁铺了块霜色的绢。书架上的经卷层层叠叠,在暗影里立着,像沉默的老神仙,呼吸都带着陈年纸墨的凉。尹喜先生捧着卷《道德经》,竹简在他手里轻轻摩挲,发出“沙沙”的轻响,他指着“致虚极”三个字,墨迹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火龙真人曰‘但守虚无运坎离’,能止虚无,即可得真静定也。”
先生的指尖划过“虚”字,像在抚摸一片云:“世人总把‘虚无’当空无一物,以为是废地、死潭,却不知虚无是能装东西的空,像你在洛阳杂货铺见过的空陶罐,空着才能装酒、盛醋,满了反倒成了摆设,连口凉水都装不下。”
玄元望着地上的月光,那片亮里浮着细小的尘,在光里轻轻游,像水里的鱼。他忽然想起洛阳北关烧窑的张老爹。张老爹的窑场在洛河边,烟筒里的烟总带着股陶土的腥。他做的陶罐是出了名的好,胎薄,透亮,盛水三日不馊,装米半月不潮。玄元曾蹲在他的坯房里看,见他捏着陶泥转坯轮,手指像长了眼睛,把坯胎捏得极薄,薄得能透光。
“坯胎厚了,烧不透,火气憋在里面,罐就发乌。”张老爹用竹刀刮着坯口的毛边,陶泥簌簌往下掉,“壁薄了,火气才能钻进去,绕着胎走一圈,烧出来的罐才透亮,像浸了油的玉。”
有回玄元拿起个刚做好的空陶罐,对着光看,罐壁薄得像蝉翼,他忍不住问:“张老爹,罐是空的,有什么用?”张老爹放下竹刀,敲了敲罐底,“咚”的一声,清越得像庙里的磬:“傻小子,空才有用。能装水,救得了渴;能盛米,填得了饥。要是满了,灌了泥,装了沙,还能有什么用?”
那时只当是说笑,此刻望着藏经阁的月光,忽然懂了——心也该像这陶罐,得守着点虚无,留着点空。太满了,被杂念、欲望填得实实的,神怎么住?气怎么转?真静定又往哪里搁?唯有空着,像陶罐敞着口,才能装下该装的,容下该容的。
“试着守虚无。”尹喜先生往灯盏里添了点松油,灯芯“噼啪”跳了下,火苗亮了些,把他的影子投在书架上,忽长忽短,“别去想丹田的暖,别去追气脉的流,就当心里有个空陶罐,什么都不装,不填泥,不灌沙,只让它空着,敞着口,对着天。”
玄元依言在蒲团上坐下,腰背挺直如阁里的立柱。可刚一闭眼,就觉得心里空得发慌,像丢了东西。往日里,神意总有着落,要么在丹田,要么在气脉,像船有个锚;此刻要它悬在“虚无”里,竟像船没了锚,在水里乱漂,抓不住一点实。
他想起张老爹的陶罐,刚做好时也是空的,张老爹却从不急着往里面装东西,只把它们码在窑边,晒着太阳,吹着风,说“让它们先空着,养养气”。玄元便试着学张老爹,不盼着这“虚无”里装什么,也不烦它空着,就这么守着,像守着个刚出窑的空陶罐,静静等着。
起初很难,“想守住虚无”这个念本身,就像往空罐里丢了颗石子,打破了空。玄元赶紧把这念也拨开,像张老爹擦掉罐口的指纹,不让一点杂痕留在上面。他就这么守着,空了,念冒出来了,再拨开,再空,像在河边淘沙,一遍一遍,直到沙子里再没有石子。
守了约莫一个时辰,藏经阁的钟敲了两下,“咚——咚——”,声音在空阁里荡开,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回音都透着清。玄元忽然觉得心里的“慌”散了,像晨雾被太阳晒化了。那片虚无不再是空荡荡的怕,反倒像片开阔的地,能跑马,能栽花,能容得下所有,却又什么都留不住。
神意像融进了这片虚无里,不生不灭,不远不近。像月光落在洛河里,水还是水,月还是月,却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清哪是月的影,哪是水的波。丹田的气脉自己动了起来,不快不慢,像洛河的水顺着河道走,却不觉得是“自己”在引导,也不觉得是“气”在动,像风吹过竹林,叶动,沙沙响,可风无形,谁也抓不住它的样子。
气过玉枕关时,没有往日的刻意,像云飘过山顶,自然得很;归丹田时,没有往日的执着,像雨落进池塘,顺理成章。整个周天流转,像四季轮回,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不用人催,不用人管,自有定数。
“这便是真静定。”尹喜先生的声音很轻,像怕惊碎了地上的月光,他手里的《道德经》不知何时合上了,“虚无能容,像大地能容万物,草长在上面,不嫌弃;花开在上面,不偏爱;连石头压在上面,也不抱怨。神在这样的虚无里,才定得牢,像种子落在土里,能扎根,能发芽,不用怕被风刮走,被人挖走。”
玄元慢慢睁开眼,见月光还在地上,亮得像铺了层霜,连砖缝里的尘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忽然想起张老爹烧窑时,总爱把空陶罐倒扣在窑顶,说“让它们对着天,吸点清气”。那些罐吸了清气,烧出来才更透亮。原来“守虚无”不是什么都不管,是知道什么时候该放手,像张老爹不往罐里填泥,像大地不拒绝万物,让该来的来,该去的去,不拦,不挡。
就像此刻,他没去管气脉,气脉自会流转;没去抓神意,神意自会安定。因为虚无像片沃土,什么都能种,什么都能长,不用人瞎操心。
尹喜先生吹灭了灯,藏经阁顿时浸在月光里,连书架上的经卷名都看得清了。“你在洛阳看船过闸吗?”先生忽然问,声音里带着点笑意,“闸开了,水自己流,船自己走,不用人推,也不用人拉。守虚无就是开闸,把心里的坎都撤了,神和气自会顺着道走。”
玄元点点头,想起洛河上的船闸,闸门一启,水“哗哗”地流,船“悠悠”地走,确实不用人多费力。原来修行到了深处,竟像船过闸,不用使劲,不用着急,只消把路让开,把心放空,该来的自然会来,该定的自然会定。
月光慢慢移过书架,照在《道德经》的“致虚极,守静笃”上,字里行间像淌着水,清清凉凉的。玄元站起身,脚踩在月光里,像踩在水里,轻得很,却又踏实得很。他知道,“守虚无”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像张老爹烧罐,得一遍遍地练,才能捏出最薄的胎,烧出最透的罐。但只要知道怎么去“空”,怎么去“容”,心总会有像大地那样辽阔的时刻,神总会有像种子那样扎根的时刻。
藏经阁外的风穿过松林,“沙沙”的响,像在说:空故能容,虚故能定。玄元笑了笑,跟着先生往阁外走,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根浸在水里的竹,稳稳地立着,不晃,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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