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前夕的四九城，本应沉浸在节日将临的喜庆与忙碌中。大街小巷开始悬挂红旗，百货商店的橱窗贴着庆祝标语，空气中隐约浮动着一种喧腾前的期待。
林墨站在自己那间小小的副厂长办公室窗前，望着厂区内井然有序却又莫名压抑的景象。工人们依旧在岗位上忙碌，机器声规律轰鸣，但交头接耳少了，经过厂部办公室时脚步放轻了，眼神里多了些躲闪和揣测。
赵军那带着军人直白与世家傲气的挑战言犹在耳。林墨当时的回应，看似被逼到墙角下的反击，实则每一步都经过瞬间的权衡。
他能卸下自己的干部身份吗？没有干部的身份他能做什么，又影响他做什么，这是他这段时间一直在思量的问题，这也是林墨挑衅赵军针对自己干部身份的原因。
身手较量？他更有底气。健体操带来的超强超灵活的身体是他应战的基础，陈父教授的技巧和两人的切磋是他保证不败的底气、和保卫科老兵的对练的结果是他信心的来源。
赵军的出现，打乱了他原定在国庆解决个人婚姻问题计划，却也意外地撕开了一道口子，一道让他能更彻底地回归本源、验证某些深藏于心的猜测的口子。
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划过桌上摊开的一份三分厂设备改良草图，心思却飘向了脑海深处。《鲁班经》还在那里吞吐光芒，那通身泛着深沉紫褐光泽的木盒空间也在无意识地漂浮，旁边的鲁班工坊还安静地矗立在木盒空间旁边……
这一切，都与“木工”二字紧密相连，与他不断提升的技艺等级隐隐呼应。八级工，那是这个时代匠人技艺的公认巅峰，也是一道或许能触动更深层奥秘的门槛。他需要回去，需要那木工的身份去触摸到那个标杆。
“林副厂长，”办公室的门被敲响，刘志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厂办通知，总厂那边……来了个工作组，要您立刻过去一趟。”
来了。比预想中更快，更直接。
林墨转身，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惊慌，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知道了。”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工装外套，仔细穿好，扣上风纪扣，动作一丝不苟。
经过刘志军身边时，他停下脚步，拍了拍这个年轻技术员的肩膀，声音低沉却清晰：“志军，厂里的技术维护和日常管理，按我们定好的规章来。天塌不下来，该干什么干什么。”
刘志军看着林墨沉稳离去的背影，用力点了点头，心中那份不安竟奇异地被抚平了些许。
总厂小会议室里，气氛与窗外渐浓的秋意一样，透着沁人的凉。长条桌一侧，坐着三个面孔陌生、神情严肃的干部模样的人，为首的是个约莫四十多岁、戴着深色边框眼镜、嘴唇抿得很紧的中年人，面前摊开着笔记本和几份文件。
王厂长、聂副厂长坐在另一侧，脸色都不太好看，周明轩总工也在，眉头紧锁。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烟味，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压力。
“林墨同志，请坐。”戴眼镜的中年人抬头看了林墨一眼，语气公式化，没什么温度，“我们是上级派来的联合工作组，我姓郑。有些情况，需要向你核实一下。”
林墨在指定的椅子上坐下，腰背挺直，双手自然放在膝上，目光平静地迎向对方审视的视线。“郑组长，请问。”
郑组长翻开一份文件，手指点着上面的字句：“根据群众反映和我们初步调阅的材料，你在主持设计‘东方韵律’、‘经纬’系列还有后面的‘磐石’和‘逸云’系列，特别是近期的‘青山’系列，以及日常技术交流言论中，存在强调所谓‘纯粹形式美感’、‘国际流行元素’，忽视政治内涵和革命性表达的问题。有同志认为，你的设计思想，存在不够端正、有脱离群众、追求资产阶级情调的倾向。请你谈谈认识。”
问题尖锐，直指核心。会议室里落针可闻，王厂长的手指在桌面下微微收紧，聂副厂长端起茶杯，却没喝。
林墨沉默了片刻，不是慌乱，而是在组织语言。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稳定：“郑组长，各位领导。关于我的设计工作，我一贯的指导思想，是在满足实用功能和出口创汇要求的前提下，尝试将我们民族优秀的传统工艺精髓，与现代生产技术和国际市场需求相结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厂长和聂副厂长，继续道：“‘东方韵律’和‘经纬’系列，是在王厂长、聂副厂长等总厂领导的直接指导和大力支持下完成的，其设计理念、生产流程、市场定位，都经过厂领导班子集体研究和上级主管部门的审批。”
“这些系列为国家换取的外汇，有据可查。如果其中存在思想倾向问题，我作为具体设计执行者，愿意承担全部责任，但相关决策过程，领导同志同样清楚。”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既点明了设计的实际贡献和集体决策背景，又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同时也没让王、聂二人完全脱开干系——这是一种提醒，也是一种默契。
王厂长立刻接口，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郑组长，林墨同志的设计工作，是我们总厂技术创新的重要成果，是经过市场检验、为国家做出过突出贡献的！什么脱离群众、资产阶级情调？简直是无稽之谈！我们厂党委对他的工作一直是肯定的！”
聂副厂长也放下茶杯，语气沉稳但坚决：“我以党性担保，林墨同志在设计工作中，始终注重挖掘民族传统，强调工艺为人民服务。他提出的许多技术革新思路，极大提高了生产效率，受益的是广大一线工人。不能因为设计风格上有一些新的探索，就上纲上线！”
郑组长推了推眼镜，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记录着。“王厂长，聂副厂长，组织上理解你们爱护干部的心情。但群众的反映，我们也不能置之不理。林墨同志年轻，有才华，但在思想深处，是否对当前的一些要求认识不够深刻？是否过于看重技术、市场和所谓的‘国际认可’，而忽略了更根本的东西？”
他合上笔记本，目光重新投向林墨：“林墨同志，你的能力，包括你为国家创造的外汇价值，组织上有所了解。但思想问题，是根本问题。经过初步研究，并考虑到各方面因素，我们认为，你目前继续担任领导职务，不利于你深刻反思，也不利于消除群众中的一些疑虑。因此，工作组决定，暂停你三分厂副厂长职务，行政级别予以封存。”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一片寂静。王厂长的脸涨红了，聂副厂长重重叹了口气，周总工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林墨的脸上，却依旧看不出太多的波澜。他甚至在听到“撤销行政级别”时，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某种负担。他站起身，依旧是那副沉稳的姿态。
“我服从组织决定。”林墨的声音平静无波，“我会认真反思工作中的不足。无论在任何岗位上，我都会继续为厂里、为国家贡献我的技术和力量。”
郑组长似乎对他如此平静的接受有些意外，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你能有这个态度，很好。具体工作交接，会有人和你联系。至于陈敏同志和林巧同志，”他话锋一转，“目前调查未发现与你的问题有直接关联，她们的工作不会受到影响。希望你不要有思想包袱，正确对待。”
这算是某种程度的“划清界限”和保护。林墨心中了然，赵家……或者说赵军背后的能量，确实精准而克制，只针对他一人。
“谢谢组织关心。”林墨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走出了会议室。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可能的各种目光和思绪。
走廊里光线明亮，窗外是秋高气爽的天空。林墨一步一步走着，皮鞋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副厂长的身份丢了，18级正科的光环没了，计划中的婚礼不得不推迟……这算是求锤得锤，让他反而有一种挣脱枷锁、重回起跑线的清明，甚至是一丝隐隐的期待。
接下来，是该回去，重新拿起那些熟悉的工具了。八级工的殿堂，那扇可能通往更深奥秘的门，正等待着他去亲手叩响。
至于赵军承诺的“男人的方式”……他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既然对方想用男人的方式，那就......。
秋风吹过厂区，卷起几片早落的梧桐叶。一场骤雨似乎正在天际积聚，而林墨的身影，已坚定地走向那即将到来的风雨，以及风雨过后，那片属于他自己的、更广阔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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