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陀部落的决定像一块投入水潭的巨石,在草原上激起的涟漪远比预想的要大。
阿史那拓在父亲做出决定的当天就愤然离开了营地,带着他的几十个亲信和契丹送的那些宝马宝刀,消失在西北方向的草海深处。临走前,他只留下一句话:“沙陀的雄鹰不该折断翅膀,我会证明,父亲选错了路!”
拔野古听到消息时,正在查看幽州工匠绘制的新井位图。他沉默良久,将图纸缓缓卷起,对身旁的阿史那延说:“派人跟着,别让他做傻事。但也……别逼他回来。”
老首领的声音里有疲惫,更有决绝。他知道,这一步踏出,部落就再没有回头路了。契丹不会容忍“背叛”,幽州的承诺也尚未完全兑现。沙陀就像一块被投入熔炉的铁,正经历着最关键的淬火时刻。
消息传到幽州时,王审知正在天工院新设的“精密加工坊”里。尤里刚刚完成了一套改良的脚踏式镟床——用硬木做床身,精铁做刀架,通过一套复杂的皮带轮和飞轮传动,能让工匠用双脚驱动旋转工件,双手则专注于控制刀具进给。
“丞相您看,”尤里兴奋地演示着,生硬的汉话里夹杂着手势,“脚踩,转得快,手稳,就能车出很圆、很光的轴!比手摇的稳,比水力的灵活!”他拿起一根刚刚车出来的铜轴,只有拇指粗细,表面却光滑如镜,在阳光下泛着均匀的光泽。
王审知接过铜轴,仔细端详。圆度、光洁度都已接近现代普通车床的水平,在这个时代堪称奇迹。他看向那台简陋却精巧的镟床,又看看尤里那双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手——正是这双手,一点一点调试、改进,硬生生将脑海中模糊的概念变成了实物。
“尤里师傅,这台床子,能车钢吗?”他问。
尤里挠挠头:“现在……只能车铜和软铁。钢太硬,刀容易崩。但我想……”他从工具架上拿起几把不同形状的刀具,“如果用更好的钢做刀,刀口磨得更利,角度调得更准,也许……可以试试。”
正说着,鲁震风风火火闯进来,手里拿着一截乌黑的铁管:“尤里!你来看看这个!按你说的那个‘淬火法’,俺试了十几次,这次好像成了!”
那铁管约两尺长,管壁均匀,敲击时发出清越的“铮”声。鲁震将铁管固定在一个架子上,旁边学徒递上一把军中制式的战刀。鲁震深吸一口气,挥刀猛砍!
“铛——!”
火花四溅!铁管上只留下一道浅白的印子,而战刀刀刃却崩了个小缺口!
“好!”围观的工匠们轰然叫好。鲁震抹了把汗,咧嘴笑了:“成了!丞相您看!这管子的硬度,不比咱们军中用的枪管差!要是用这种铁铸炮……”
王审知接过铁管,手感沉实,表面隐约可见细密的锻造纹理。他问:“怎么做的?”
“就是尤里说的那个法子!”鲁震兴奋道,“铁烧红了,不是直接淬水,是先放到一种特制的油里——俺用桐油、鱼油和松脂调的,浸一会儿,再拿出来淬水!出来的铁又硬又韧,不容易裂!”
尤里在旁边解释:“在我的故乡,铁匠用橄榄油。这里没有,我就想,用相似的油试试。温度、时间,很重要。太快了会裂,太慢了会软。我们试了很多次,记录每次的温度、时间、油配方。”他指着墙上一块大木板,上面用炭笔画满了表格和符号,全是试验数据。
王审知心中感慨。这就是科学方法的雏形——提出假设,设计实验,记录数据,分析结果。虽然原始,却比契丹那边用皮鞭逼出来的“试错”有效百倍。
“这种淬火法,可以推广到所有军械打造。”王审知道,“但配方和工艺要严格保密。鲁大匠,你挑十个最可靠的徒弟,专门成立‘淬火组’,由尤里指导,专攻材料改良。”
“是!”鲁震挺直腰板,又压低声音,“丞相,南边送来的那个‘虫胶’,墨衡那小子试过了,说做绝缘层比橡胶还轻便,就是产量太少,贵得吓人。”
王审知点点头。虫胶,也就是紫胶,在这个时代确实是稀有物。但没关系,只要证明有替代品存在,南汉抢购橡胶的战略价值就大打折扣。
他正要离开工坊,林谦匆匆寻来,低声禀报了沙陀部落的变故。
听完,王审知沉吟片刻:“阿史那拓带走了多少人?”
“连亲信带家眷,约两百骑。方向是西北,可能是去投奔室韦,或者……直接找契丹。”林谦道,“拔野古首领已经封锁消息,对外只说大儿子外出巡牧。但我们的人判断,这事瞒不了多久。”
“不用瞒。”王审知道,“让云州前哨站提高警戒。另外,以我的名义,给拔野古首领送一封信。”
他回到书房,提笔写道:“闻贵部有子远行,心甚憾之。然父子兄弟,血脉相连,纵一时歧路,终有归期。沙陀既以尺规量路,当知前路或有风雨。幽州虽力薄,愿为友邻撑一伞。首批猎铳五十支、弹药五千发,三日后送达,以供卫护之用。另,贵部子弟五十人,弘文院已备好学舍,随时可至。”
信写完,他唤来陈褚:“将这封信和这批军械一起送去。告诉拔野古,这是他作为朋友应得的支持,不必回礼。另外……”他顿了顿,“让随行的电报技师在沙陀营地附近选个隐蔽处,架设一个小型电报站,教沙陀人选出的几个机灵年轻人操作。线路就接到云州前哨站。”
陈褚一惊:“丞相,这电报技术……”
“技术是死的,人是活的。”王审知道,“沙陀若真心与我们并肩,就该让他们感受到,我们是真的在分享最核心的东西。当然,给他们的只是最简化的收发装置,核心的编码和原理,慢慢教。”
这是风险,也是信任。他要让拔野古和沙陀人明白,幽州给的不仅是武器和物资,更是将他们纳入同一个信息网络,共享情报,共担风险。
陈褚领命而去。王审知独自站在书房里,窗外天色渐暗,又一天将尽。
他走到那盆嫩芽前。几天不见,它已经长成了一株小苗,茎秆有筷子粗细,叶片层层展开,绿意盎然。最让人惊喜的是,在靠近土壤的地方,竟然冒出了两个小小的、米粒般的花苞。
要开花了。
王审知轻轻触摸那娇嫩的花苞。淬火过的铁会更坚韧,经历风雨的苗会更茁壮。沙陀正在经历它的淬火时刻,幽州也是,这个时代也是。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通报——郑珏从北地巡回讲学归来,请求觐见。
“快请。”
郑珏进来时,风尘仆仆,袍角还沾着草原的草屑,但精神矍铄,眼睛里有种久违的光彩。他先郑重行礼,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卷厚厚的笔记:“丞相,老朽此行三月,遍历云、朔、蔚、妫四州,讲学四十七场,听众逾万。这是各地士子民众所问所疑,及老朽解答之记录,请丞相过目。”
王审知接过,随手翻开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字迹工整:
“蔚州老农问:新式犁深耕,是否伤地气?答:地气在肥力,深耕通水气,反益庄稼……”
“云州学子问:格物之学,与科举何干?答:格物致知,本为《大学》首务。今科举虽重经义,然地方治理需通实务,明稼穑、知水利、晓器械,方为良才……”
“朔州匠人问:齿轮传动,省力几何?答:可用杠杆原理解之……”
每一问一答,都朴实而深刻。王审知抬起头,看向郑珏:“郑公此行,收获颇丰啊。”
郑珏捋须,眼中闪着复杂的光:“丞相,老朽活了六十载,此前只知书本经义,不知民间疾苦,不知实务艰难。此次北行,见百姓对新犁、水车之渴求,见学子对格物原理之好奇,更见……见北地胡汉杂居,若能以利民之器、公平之市、共通之学相系,或许真能化干戈为玉帛。”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老朽在云州时,曾见沙陀与汉人子弟共坐一堂,听讲《新学蒙训》。课后,沙陀少年问汉人同窗齿轮原理,汉人少年教沙陀同窗汉字笔画……那一刻,老朽忽然觉得,或许丞相走的这条路,才是真正的‘大道’。”
王审知深深看了郑珏一眼。这位老儒的转变,比他预想的更彻底。当一位坚守“华夷之辨”的大儒,开始认同胡汉共学、共通时,某种更深层的变化正在发生。
“郑公辛苦。”王审知道,“且先休息几日。之后,我还有一事相托。”
“丞相请讲。”
“我想请郑公主持编撰一部《北疆风物志》,”王审知道,“不独记地理山川,更要记录各族生计、物产、技艺、习俗。尤其要详记那些有利于民生、可推广交流的技艺——比如沙陀人的养马术,室韦人的鞣皮法,契丹人的牧草选种……我们要让北疆百姓明白,各族各有长处,互通有无,方能共荣。”
郑珏眼睛一亮:“此乃盛事!老朽愿尽全力!”
送走郑珏,夜色已深。王审知没有睡意,他推开窗,夜风带着初夏的暖意扑面而来。远处天工院的方向还有灯火,那是尤里和墨衡又在熬夜;更远处,沙陀营地里,拔野古或许正对着那批新到的猎铳沉思;西北方向,阿史那拓可能正对着契丹的营火犹豫。
淬火之时,最是煎熬。但熬过去了,便是脱胎换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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