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英压缩着自己,奉献给原生家庭的一切,并不是她甘心情愿的,也不是她的善良宽忍。而是化作她心上的刺。
她一次次的拔出来,一根根的拔出来,刺到了冬冬的身上,刺进了冬冬的心里,和她的记忆里。
冬冬也变得自卑而敏感,变得不快乐。俊英的理念,深深影响着她幼小的心灵。她好像是俊英的翻版,消化着她的脆弱,来自母亲的脆弱。
她就是个牺牲品,尽管她不愿意承认。
当初,他们是为了要儿子,怀了二胎。而她天生好动,他们以为她是个儿子,才生下她的。后来,为了要三胎不被罚款,他们说她有病。
冬冬总是极力的讨好他们,希望他们看在她的乖巧懂事的份儿上,少骂她一顿,少踢她一脚。
可是她还是太天真,他们怎么可能看到一个工具的可怜?怎么可能对一件工具悲悯?
冬冬唯一的价值,就是给他们提供情绪价值。
冬冬也把人生当成了一场修行。她不知道怎么修行,只是默默忍受,慢慢长大。
她总是盼着时间能快点过去,可是时间真的快了,又担心自己老去。
她希望他们看不见她,她希望自己变得透明,变成空气,看不见,摸不到。也就不会再受委屈,受伤害。
冬冬的修行,修的不是好,而是无。
85年的暑假,盘锦被一场没尽头的暴雨淹没在了潮湿里。
雨是从入伏那天开始下的,起初还是断断续续的雷阵雨,午后一阵狂风卷着乌云压过来,豆大的雨点砸在窗玻璃上噼啪作响,可没过多久就会停歇,阳光穿透云层,把湿漉漉的街道晒得冒着热气。
可谁也没想到,这场雨竟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旦落下就再也收不住了。雨势渐渐变得绵密而执着,雨丝织成一张巨大的灰网,把整个盘锦裹得严严实实。
辽河的汛期每年都来,可这样连天的暴雨还是头一遭。雨丝密得像筛子眼,昼夜不停地下,把房顶的瓦片浇得油光发亮,屋檐下的水珠连成了线,顺着房檐往下淌,在地面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水洼,又很快汇成溪流,顺着土路的沟壑往外淌。
原本坚实的土路被泡成了黏糊糊的泥浆,踩上去噗嗤一声,泥水能漫到脚踝,拔脚都要费几分力气。
远处的稻田早已没了踪影,只剩下一片望不到边的洪水,偶尔有几棵高大的柳树露出半截树干,在风雨中摇摇晃晃,像随时会被冲走似的。
辽河、双台子河两条水龙同时发狂,水位一夜之间蹿上三米,浪头裹着芦苇根、碎木片、死猫死狗,像无数只惨白的手,在堤坝上抓挠。
空气里漂着呛鼻的泥腥味,吸一口,肺管子都涩得发疼。雨丝密得像筛子眼,昼夜不停地往下浇,瓦片被洗得发亮,土路泡成黏稠的泥浆,远处的稻田彻底消失,只剩一片白茫茫的泽国。
“全体单位!立即上坝!守住堤坝,就是守住我们的家园!”高音喇叭里的号召,夹杂着滋滋的电流杂音,一次又一次顽强地穿透厚重的雨幕。
这声音却像一道军令,传递到每一个角落,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与坚定,让原本有些慌乱的城市瞬间有了秩序。
市第一建筑工程公司负责防守的地段,是沿河出了名的险要之处。那里有一段堤坝还是早年修筑的老土坡,全靠夯土压实,遇到这样的大洪水,随时可能出现管涌。
更棘手的是,这段土堤紧邻着连接老盘山的木桥。这座桥是盘锦的老地标,也是观测水情的关键节点。
老盘山木桥横跨在双台子河上,桥面是十几块厚重的松木拼接而成,历经几十年的风吹雨打,木头的颜色早已变成深褐色,被往来行人磨得发亮。
然而,比这光泽更引人注目的,是桥身主体上那些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弹孔与划痕。
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当年抗日战争时期,游击队长韩庆年带着队员们在这桥上阻击日本鬼子,枪战打了整整三天三夜。
子弹嵌进木头里,有的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凹痕,有的则穿透了栏杆,留下黑洞洞的创口,这些弹痕像一个个勋章,刻在木桥上,也把盘锦人不屈的劲儿刻进了骨子里。
如今洪水逼近,桥面离水面只剩下不到两米的距离,浑浊的河水拍打着桥桩,发出“咚咚”的声响,那声音沉闷而有力,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辽河水都快没过大桥了,人们还争先恐后的跑大桥上看水势。
后来水势继续变大,抗洪抢险指挥部就不允许上桥了,甚至有几天都封闭了大桥。由于公路交通中断,盘山到兴隆台上下班的人,只能坐闷罐车,从盘锦火车站上,到渤海火车站下......
德昇作为市一建的抗洪队长,又是有着二十多年党龄的老党员,在这种危急关头,自然是责无旁贷,冲锋在前。
他的皮肤被晒得黝黑,手上布满了老茧,指关节因为常年用力而有些变形。
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蓝布工装,裤腿高高卷到膝盖,裸露的小腿上沾满了早已干涸板结又被新雨水浸湿的泥浆,一双粗壮的手掌更是被沙袋、石块和绳索磨得粗糙不堪,布满了细小的裂口。
自从接到上坝命令的那天起,他就几乎没怎么合过眼,眼球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袋深重,但眼神却始终锐利,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堤坝的每一寸。
他整日整夜地带领着工友们巡逻、检查险情、扛运沙袋、加固单薄或有隐患的坝体。
雨实在太大了,军用雨衣在这种天气里形同虚设,冰冷的雨水毫无阻碍地顺着他的头发流向脖颈,最终在下巴处汇聚成串,不断滴落,砸进脚下早已泥泞不堪的土地。
“都打起精神来!仔细检查!看看沙袋垒得实不实,接缝有没有漏,坝脚有没有渗水点!一个蚂蚁窝都不能放过!”他的嗓音因为连续多日的呼喊而变得异常嘶哑,仿佛破旧的风箱,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决心。
他每走一步,都要用力踩实脚下的泥浆,弯腰查看坝体的情况,手指划过夯土的表面,感受着土壤的湿度。
多年的施工经验让他知道,一旦土壤变得松软,或者出现一丝丝渗水的痕迹,都可能引发大险情。
工人们三班倒,大多是常年跟水泥钢筋打交道的汉子,此刻也都累得够呛。
三十多岁的小曲是队里最年轻的工人,刚结婚没多久,家里的媳妇还怀着孕。
他扛着沙袋往堤坝上跑,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在泥里。
德昇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小心点!”德昇把他扶稳,从口袋里掏出块干硬的压缩饼干塞进他手里,“先垫垫,撑住!”
小曲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掰开饼干就往嘴里塞,干硬的饼干剌得嗓子生疼,他却嚼得飞快,就着雨水咽了下去。
“队长,你也吃点吧。”小曲说。
德昇摆了摆手,“我不饿,你们先吃。”其实他已经快一天没吃东西了,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可他知道,物资紧张,每个压缩饼干都得省着点吃。
大家心里都清楚,这堤坝后面是千家万户,容不得半点马虎。
可总有不怕险的老百姓,成群结队地往木桥上跑,想看看水到底涨了多少。
有的是住在河边的村民,惦记着自家被淹的房子和地里的庄稼;有的是城里的老人,闲着没事,想过来凑个热闹;还有些半大的孩子,觉得洪水新奇,瞒着家长跑出来看。
“快回去!桥面滑,水势太险!”德昇领着两个工人在桥边劝阻,嗓子喊得快冒烟了。
有的人听劝,嘟囔着“再看看”,犹豫了一下就往回走;也有人固执地站在桥边张望,手里攥着烟袋,嘴里念叨着“家里的房子怕是保不住了”“今年的收成彻底完了”,满脸焦虑。
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拄着拐杖,非要往桥中间走,德昇赶紧上前拦住他。“大爷,不能再往前了,桥面湿滑,万一掉下去就麻烦了。”
“我就看看,我家的老宅子就在河对岸,我想看看还在不在。”老大爷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睛通红。
德昇心里一酸,他知道,那片老宅子是很多人的根。“大爷,您放心,我们一定守住堤坝,您的宅子会没事的。”
他扶着老大爷往回走,“雨这么大,您快回家吧,家里人该担心了。”
老大爷叹了口气,顺着德昇指的方向慢慢走去,背影在雨幕里显得格外孤单。
夜里十点,雨忽然加大,像有人把天河的筛子底捅漏了。手电筒的光柱里,水墙高过人头,拍在沙袋上,“轰——”一声,几十斤重的沙袋被拎起来又掼回去。
德昇胸口一闷,嗓子眼发甜,差点吐出血,他咬牙咽了。
忽然“咔嚓”一声脆响,老木桥西侧第一根桥桩出现裂缝。
德昇脑子“嗡”的一声,整个人像被抽掉了筋骨。怕什么,来什么,过桥后三百米,就是低洼的赵家屯,屯里还有二十多户没撤。
“党员跟我上!把桥桩绑住!”
德昇带头跳进齐胸的洪水,手里攥着钢丝绳。水冰凉,像千万根针往骨缝里扎。钢丝绳头甩上去,工人接住,绕桩三圈,再扣死卡扣。浪头砸下来,德昇被拍进水里,咕咚喝了两口黄汤,又被同伴拎出来。
一小时后,桥桩裂缝被八根钢丝绳勒住,像被五花大绑的犯人,暂时动不了。
德昇爬上岸,直接瘫在泥里,胸口剧烈起伏。有人递给他一块压缩饼干,他咬了一口,牙龈出血,饼干混着血腥味,他却嚼得津津有味。
暴雨把记忆也泡得发胀。德昇躺在湿湿的木头上,看着浑浊的洪水,思绪忽然飘回了几十年前。
那个夏天,也是这样一场连天的暴雨,下了整整半个月。那时候他才十几岁,家里住在盘山城郊的夏家村。
暴雨把地里的高粱全泡烂了,绿油油的庄稼倒在水里,变成了黄褐色。
连平日里随处可见、用以果腹的野菜,也不见踪影。
家里的粮缸早就见了底,母亲夏张氏把家里仅存的一点稗子粒倒在石碾上,那是春天从地里捡回来的,原本是用来喂鸡的。
母亲推着石碾,一点点把稗子粒碾碎,石碾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老人的叹息。
碾碎的稗子粒里混着不少杂质,母亲又用细筛子一点点筛掉,只留下黑色的稗子面。
那面带着股土腥味,还有点苦涩,母亲把它放在锅里,用小火慢慢炒,炒出点焦香,然后加水煮成糊糊。
德昇那时候嘴壮,不管什么都吃得香,一碗稗子面糊糊,他几口就喝光了,还舔着碗底问母亲要。
可弟弟德兴比他身子骨弱,吃了这粗糙的稗子面,好几天拉不出屎,憋得脸通红,额头上全是汗珠,趴在炕沿上直哼哼,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
母亲看着心疼,只好用手一点点帮他抠,德兴疼得嗷嗷直叫,母亲也跟着掉眼泪。
德昇在旁边看着,心里又酸又急,他想帮弟弟,却不知道该做什么。那时候他就想,以后一定要让弟弟吃上好吃的,再也不用受这样的罪。
那年德昇考上了鞍山的技校,要离开盘锦去外地念书。
家里穷,根本凑不出学费,是大哥德麟东拼西凑,跑遍了亲戚家,才勉强攒够了学费和路费。
临走那天,依旧是秋雨绵绵,德兴坚持要送二哥到盘锦那个简陋的火车站。
站台上积满了浑浊的雨水,弟弟脚上穿着一双破旧不堪、打了多处补丁的单布鞋,裤腿早已被泥水浸透了半截,冰冷地贴在瘦弱的小腿上。
他紧紧抱着德昇的胳膊,眼泪混着雨水在脸上肆意横流,一边抽噎一边喃喃地说:“二哥,我饿……家里没吃的了……”
德昇看着弟弟冻得发青的嘴唇和渴求的眼神,心里像刀割一样。
他默默地摸遍了全身所有的口袋,把仅有的三十斤粮票和三块七毛钱都塞到了德兴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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