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
这三个字像三粒火星，落在江川紧绷的神经上，瞬间燎原。
林暮的声音很轻，被风撕得有点碎，却精准地扎进江川耳朵里。他看见林暮的嘴唇还微微张着，睫毛上挂着的水珠没干，在昏黄的路灯下闪了闪，像碎玻璃碴子。
江川感觉自己紧绷了一路的身体突然松了劲，不是那种瘫软的松懈，而是像被拉直的铁丝突然卸下了力道，关节处发出细微的声。他盯着林暮，眼睛里那个缩着脖子的小兔子影子好像动了动，耳朵竖起来，不再发抖了。
风还在吹，废弃工厂区的铁皮屋顶又开始哗啦啦响，像是在给这沉默的对峙伴奏。江川的手心里全是汗，刚才攥得太用力，指节现在有点发麻。他深吸一口气，这口气吸得比刚才表白时还要用力，胸口的棉袄跟着起伏，里面的旧棉絮发出窸窣的摩擦声。
然后他上前一步。
步子不大，甚至有点踉跄，像是踩在松动的铁板上。林暮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背在肩上的画板滑下来，一声撞在地上。画板的木质边框磕在碎石子路上，溅起几点火星。
两人都没去管。
江川站定在林暮面前，距离近得能看见他睫毛上没擦干净的雪沫子。他抬起手，动作慢得像生锈的机械臂，先是悬在林暮肩膀两侧，手指蜷了蜷，又松开，最后才轻轻落在林暮后背上。
林暮的羽绒服很薄，隔着布料能摸到里面突出的肩胛骨，像两节没长好的骨头。江川的手顿了顿，然后猛地收紧——不是那种温柔的环住，而是带着点狠劲的攥，像是怕手里的人下一秒就会被风吹走。
林暮被他勒得闷哼一声，下巴磕在江川的棉袄领子上，闻到一股机油混着煤烟的味道。这味道他太熟悉了，江川的修车铺、帆布包、甚至洗得发白的校服上，都带着这股味道。以前只觉得是铁北的味道，现在却突然变得具体，带着温度，烫得他鼻子发酸。
江川的背很僵。
林暮的手指搭在他后背上时，能清晰地摸到那道凸起的脊椎骨，像一串生锈的铁环。他的肩膀绷得死紧，连带着肩胛骨都在微微发抖，林暮甚至能感觉到他后颈的肌肉一跳一跳的，像有只受惊的小兽在皮下乱窜。
你...林暮想说你放松点，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江川为什么僵。这个在修车铺里能闭着眼睛拆发动机的人，这个能一拳把王磊揍得流鼻血的人，现在抱着他，却像抱着一颗随时会炸的炸弹，浑身的零件都在吱呀作响。
风卷着雪沫子从两人之间钻过去，林暮的围巾早就散了，一半垂在胸前，一半被风吹得缠在江川胳膊上。他的耳朵贴在江川胸口，能听见里面传来的声，比刚才在废弃工厂区听到的铁皮撞击声还要响，还要急，震得他耳膜发麻。
原来江川的心跳是这样的。
不是平时那个冷硬的、话少的江川，是会紧张到手心冒汗，会结巴着说我好像喜欢你，会抱着人时后背僵硬得像块铁板的江川。林暮突然想起江川修自行车时的样子，手指灵活得像长了眼睛，可现在这双手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能死死攥着他的后衣领，指节发白。
林暮慢慢抬起手。
手指先是悬在江川腰侧，指尖碰到他棉袄上的油渍时，犹豫了一下。那油渍是上周修拖拉机时蹭上的，黑黢黢的一片，林暮当时还笑话他像只刚从煤堆里爬出来的猫。现在摸到这处油渍，却突然觉得踏实，像是摸到了某种真实的凭据。
他的手轻轻落下，搭在江川腰上。
江川的身体猛地一颤，抱得更紧了，勒得林暮肋骨生疼。林暮没躲，反而把手指往里收了收，抓住了江川棉袄里面的旧毛衣。毛衣是洗得发白的灰色，布料磨得很薄，能摸到下面温热的皮肤，和他手背上的温度一样烫。
江川。林暮小声喊他，声音埋在他的衣领里，闷得像从生锈的管道里挤出来的。
江川没应声，只是把头往他颈窝里埋了埋。林暮感觉到有温热的呼吸喷在他脖子上，带着点急促，像刚跑完几公里的人。他的头发蹭得林暮下巴有点痒，是那种很短的茬子，扎得皮肤发麻，却又奇异地让人安心。
林暮的手臂开始慢慢收紧。
一开始只是轻轻环着，手指松松地搭在江川背上，像怕碰坏什么易碎品。后来风越吹越大，卷起地上的废铁屑打在两人腿上，江川的身体抖了一下，林暮下意识地把手臂收得更紧，指尖几乎要陷进他棉袄的布料里。
他能感觉到江川背部的僵硬在一点点缓解。
那串似的脊椎骨不再那么突出，肩膀的肌肉也放松了些，虽然还是有点绷，但不再是刚才那种一碰就会散架的紧绷。林暮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手指在自己后背上动了动，像是在试探着要不要也收紧，却又不敢太用力。
时间好像被拉长了。
风还在吹，废弃工厂区的铁皮屋顶哗啦啦响个不停，远处铁路桥传来火车驶过的轰鸣声，震得地面都在发颤。可这些声音都像是被隔在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外，模糊不清。林暮的世界里只剩下江川的心跳声，他后背的温度，还有两人之间慢慢升温的空气。
林暮的手指顺着江川的脊椎往下滑，摸到他腰侧时，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是他别在腰上的扳手，用旧布条缠着，磨得发亮。林暮想起上周江川帮王奶奶修水管时，就是用这把扳手拧开生锈的阀门，当时他的手被冻得通红，却笑得一脸无所谓，说这点活儿不算啥。
原来这个每天扛着生活重担的人，也会有这么不自在的时候。
林暮突然觉得眼眶有点热。他把脸往江川的棉袄上埋得更深，鼻尖蹭到他领口的线头，有点扎。江川的棉袄里子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旧棉絮，白花花的，像冬天落在铁北屋顶上的雪。林暮想起自己刚到铁北时，觉得这里的冬天又冷又硬，可现在被江川抱着，却好像没那么冷了。
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了，几乎是把自己整个人都贴了上去。
江川似乎被他这个动作惊到了，身体僵了一下，然后猛地收紧手臂，勒得林暮差点喘不过气。林暮能感觉到他后颈的肌肉不再发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固执的用力，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骨头缝里。
林暮。江川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很低，带着点沙哑，像是刚从生锈的管道里捞出来的，别松手。
林暮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在他的衣领里，轻轻了一声。风从两人之间钻过去，卷起地上的雪沫子，落在他们的头发上，很快融化成水珠。林暮的手指紧紧抓着江川腰侧的棉袄，指节发白，像是怕这阵风能真的把他们吹散。
远处城市的灯火在风雪中明明灭灭，稀疏得像掉在地上的星星。废弃工厂区的荒草在风里抖个不停，像无数只手在抓挠地面。可林暮感觉不到冷了。
他能感觉到江川的心跳透过薄薄的棉袄传过来，一下一下，很稳。能感觉到他后背上的肌肉慢慢放松，不再像刚才那样僵硬。能感觉到他的手指在自己后背上轻轻动了动，像是在笨拙地回应他的拥抱。
林暮的手臂又收紧了些，直到两人的胸口紧紧贴在一起，能感受到彼此心脏的跳动，在这衰败的工业小城深处，像两盏微弱却固执的灯，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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