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资料管理部——一个被遗忘在公司大楼最深处的角落。
这里没有阳光,只有老旧日光灯发出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嗡嗡声。空气中弥漫着纸张霉变与灰尘混合的、名为“历史”的沉闷气息。成千上万个文件柜如同沉默的士兵整齐排列,里面封存着公司自成立以来所有的财务报表、项目记录、会议纪要,以及……那些被“成功”所掩盖的、无数的“失败”与“妥协”。
这里,是“梦想”的坟墓,是“数据”的王国。也是李维,这位“被流放者”,新的“战场”。
早晨八点半,李维穿着他最好的那件衬衫——昨天他还以为今天要穿着它去会议室做一场改变职业生涯的演示——推开档案部的厚重铁门。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是在抗议有人打扰了这里数十年的宁静。
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小山般高的文件堆里,感觉自己就像这些泛黄的纸张一样,正在迅速地失去色彩和生命力。G-801的那番话如同一把冰冷的刻刀,将“现实”二字狠狠地刻在了他的脑门上。他引以为傲的“神级ppt”,在对方那套“成本-收益”的分析模型下,显得是那么的幼稚可笑。他开始怀疑自己,怀疑“旅人号”,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所热爱的那些“故事”,是不是真的就如同G-801所说的那样,只是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种自我怀疑是最致命的毒药。它正在飞速地侵蚀着他的“精神能量”,切断着他与“旅人号”之间的“关注度”链接。在遥远的家中泳池里,那颗混沌之种的光芒已经微弱到几乎快要熄灭,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不定。
档案部主管——一位姓陈的中年男人——从他那间用玻璃隔出的小办公室里探出头来,厚厚的眼镜片后是一双疲惫但锐利的眼睛。“李维是吧?你的区域是c区,第15到28号柜。这是你本周的工作清单。”他递过来一张打印纸,“每天完成至少五箱文件的数字化扫描和分类。注意,准确率必须达到99.5%以上。错误会累积扣分,月底结算。”
李维接过清单,上面的数字让他头晕:本周总计35箱,每箱大约有300-500页文件。这意味着他每天需要处理至少1500页。
“还有,”陈主管补充道,声音里有一种例行公事的冷漠,“档案部有严格规定:不准带手机进入工作区,不准将任何文件带出,不准擅自复印或拍照。所有工作电脑都断网,只连接内部数据库。明白了吗?”
李维麻木地点点头。这简直就是一座现代化的纸质监狱。
他走到自己的工位——一张老旧的木桌,上面放着一台看起来有十年历史的电脑和一台发出低沉嗡鸣的扫描仪。桌子旁边堆着五个标有“1998-q3”的纸箱。他打开第一个箱子,一股旧纸张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
里面是1998年第三季度的财务报表。李维机械地开始工作:拿起一叠,放在扫描仪上,按下按钮,等待机器发出“嘀”的一声,然后在电脑上选择文件类型,输入编号,归档。再拿起下一叠。
一页,又一页。数字在眼前跳动:营收、成本、利润、折旧、摊销……这些曾经在商学院课堂上让他头疼的术语,如今成了他生活的全部。每一份文件都像一块砖,正在将他活埋。
一个小时过去了。他处理了大约两百页。按照这个速度,他今天不可能完成任务。但他不在乎。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些数字上。他在想昨天发生的一切,在想G-801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在想旅人号上的朋友们现在怎么样了。
“他们一定对我很失望吧,”李维苦涩地想,“我夸下海口,结果被现实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什么天选之子,什么唯一合作伙伴……都是笑话。”
他的手指在扫描仪按钮上停住了。窗外——其实没有窗,档案部在地下室——但李维感觉自己仿佛看到了外面的世界:那些正常的同事正在开会、讨论项目、喝咖啡、规划职业生涯。而他,被困在这里,与这些已经死去二十年的数字为伴。
一股强烈的沮丧感淹没了他。他放下手中的文件,双手捂住脸。为什么要抗争呢?G-801说得对,商业世界就是这样的。成本、收益、风险、回报——这才是真实的东西。那些关于社区、关于共享、关于情感的构想,在冰冷的数字面前确实不堪一击。
也许他应该接受现实。也许他应该老老实实地在这里工作,等到某一天公司大发慈悲,把他调到一个不那么糟糕的部门。也许他应该彻底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像大多数人一样,接受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如同藤蔓般在他心中疯狂生长。而随着这个念头的蔓延,他与旅人号之间的精神链接变得更加微弱了。
在游泳池深处的方舟舰桥上,警报声此起彼伏。
“混沌之种能量读数跌破安全阈值!”莉莉丝的声音中带着恐慌,“关注度之力流入速度下降到正常水平的15%!而且还在继续下降!”
惠勒紧盯着监视屏上李维的精神状态图:“他在经历一场严重的存在危机。G-801的打击摧毁了他对自身价值和能力的认知,而现在这种枯燥重复的工作正在加速这个过程。”
诗人一拳砸在控制台上:“我们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就这样看着我们的读者崩溃!”
“安静!”刘海的声音响起,虽然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所有人都看向他。
舰长站在主屏幕前,屏幕上分割显示着多个画面:李维在档案室里的实时影像、混沌之种的能量曲线、以及安娜通过精神链接获取的李维视角——那些不断从扫描仪下经过的泛黄文件。
“灰袍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刘海缓缓开口,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他以为将李维扔到这些最‘枯燥’的‘历史数据’里,就可以磨灭他的‘幻想’。”
“但是他忽略了一点。”
“任何的‘历史’,本身就是一出最精彩的故事!”
刘海转过身,面对着全体船员:“在这些泛黄的纸张、这些陈旧的数字、这些被遗忘的记录中,隐藏着无数真实发生过的戏剧——阴谋与背叛,理想与妥协,坚持与放弃,胜利与失败。每一份文件背后都有人生的痕迹,每一次决策都反映了人性的复杂。”
“灰袍想用‘现实’来教育我们,”刘海的声音逐渐提高,“那我们就用他的‘现实’!来反过来给他上一堂什么叫做‘历史的复仇’!”
诗人眼睛一亮:“你是说……从这些档案里挖掘故事?”
“不止是挖掘,”惠勒接过话头,他已经明白了刘海的意思,“是要重新建构。档案是‘官方版本的历史’,是被权力筛选和修饰过的叙事。但任何叙事都有裂缝,任何记录都有矛盾。找到这些裂缝和矛盾,我们就能还原出被掩盖的真相。”
“而真相,”刘海补充道,“往往比虚构更震撼人心。”
一个堪称“数据考古”的宏大计划在瞬间启动!
“安娜!惠勒!”刘海下令,“立刻开始行动!利用我们与李维的‘精神链接’,将他的‘视觉’与我们的巴别塔数据分析系统进行‘同步’!李维的眼睛就是我们的‘扫描仪’!他看到的每一份‘文件’,我们也能‘看到’!”
“惠勒!启动反模因信息甄别程序!在这些海量的‘档案’中,寻找那些被‘刻意隐藏’、‘篡改’,或者‘逻辑上存在矛盾’的‘信息点’!这些就是‘线索’!”
“安娜!动用你全部的算力!建立一个关联性数据模型!将所有看似无关的‘线索’进行串联、组合、推理!我们要从这些‘枯燥’的‘数据’中,‘还原’出一个被‘尘封’的‘故事’!”
方舟的各个系统全速运转。巴别塔系统——这个原本用于分析和理解多元宇宙叙事结构的超级计算机——现在将它的全部算力聚焦于一个目标:从李维所在公司的历史档案中,挖掘出一个足以重新点燃他内心火焰的真实故事。
在档案室里,李维正准备拿起下一份文件时,突然感觉脑袋“嗡”的一下。
这感觉很奇怪,就像轻微的电流通过大脑皮层,带来一阵短暂的眩晕。当他恢复时,世界看起来没有变化,但又似乎有了微妙的不同。
他拿起一份1998年9月的会议纪要,开始扫描。这份文件记录了一次关于“新产品线拓展”的部门会议。在普通人看来,这只是一份普通的公司文件:与会人员、讨论议题、决议事项、后续分工。
但在李维眼中——或者说,在通过精神链接与旅人号系统同步的他的感知中——某些文字似乎被“高亮”了。
与会人员:张副总(主持)、王总监、李经理、高工(列席)
“高工”这两个字周围似乎有一个淡淡的、只有他能看见的光圈。同时,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冷静的、机械的声音——那是安娜的声音通过精神链接传来的,但被处理成类似直觉或灵感的形态:
注意:该称谓与公司标准称谓规范不符。1998年公司制度规定,高级工程师应标注为“高级工程师xxx”或“高工(xxx)”。此处仅写“高工”,不符合规范,可能为快速记录时的简写,或有意模糊身份。
李维皱了皱眉。这算什么“线索”?一个称谓问题而已。他继续扫描。
下一页是会议讨论内容。大部分内容都很常规,但有一段话也被“高亮”了:
张副总指出,新产品的核心技术专利存在争议,法务部建议暂缓推进。高工表示,技术问题已基本解决,专利争议可通过交叉授权方式处理,不应影响产品上市时间。
紧接着这段文字旁边,在页边空白处,有一行用不同颜色的笔写下的小字——扫描件上几乎看不清,但李维却清晰地“看到”了它:
高坚持已见,与张发生争执。气氛紧张。
这时,惠勒的反模因甄别程序开始工作。李维的脑海中出现了更多信息:
逻辑矛盾点:根据公司1998年第二季度技术报告,该新产品核心技术确实存在严重的专利壁垒。竞争对手公司持有三项核心专利,且历史上从未授权给其他公司。高工声称的“交叉授权”方案缺乏现实依据。
关联信息:查阅公司1998年组织结构图,高级工程师中只有一位姓氏为“高”的人员:高远,时任创新研发部首席技术专家,直接向cto汇报。
后续追踪:该新产品于1998年11月突然宣布取消,公司公告称“因技术不成熟和市场变化”。高远于1999年1月离职,离职原因标注为“个人发展”。
李维的心跳加快了。他盯着那份普通的会议纪要,突然感觉它不再只是一堆枯燥的文字。它变成了一扇窗,透过它,他看到了二十多年前在这个公司里真实发生过的一幕:一场会议,一次争执,一个坚持技术可行性的工程师,和一个持反对意见的高管。
但这还不够。这只是一个片段,一个模糊的影子。真正的故事还需要更多碎片。
李维放下这份文件,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拿起了下一份。现在,他的工作不再是一种折磨,而变成了一场寻宝游戏。每一份文件都可能隐藏着线索,每一个数字都可能讲述着故事。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李维以惊人的效率处理着文件箱。他不再是机械地扫描,而是真正地“阅读”每一份文件。而随着他的阅读,旅人号的数据挖掘系统也在同步工作,从海量信息中提取出有价值的碎片。
更多的“高亮”出现了:
——一份1999年3月的内部审计报告指出,某项目的“研发费用异常超支”,但报告最终被标记为“已处理,无需进一步行动”。报告审批签字人是张副总。
——一份2000年初的员工满意度调查中,创新研发部的评分在全公司最低,多条匿名评论提到“管理层不尊重技术人员”、“决策过于短视”。
——一张2001年的公司年会合影,李维注意到照片中站在边缘位置的一位中年男性,他的脸被打了个小小的标记。安娜的声音在脑海中提示:经面部识别比对,此人为高远。这是他在公司留下的最后影像资料。
——最关键的一份文件出现在下午三点左右。李维打开一个标有“2001-机密-封存”的箱子,里面不是标准的财务报表,而是一堆杂乱的文件:手写的笔记、草图、甚至有几封打印的电子邮件。箱子的标签上潦草地写着:“G计划-相关材料-永久封存”。
“G计划?”李维喃喃自语。这个名称他昨天在那些隐藏文字中也看到过。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这些文件。它们看起来曾经被人匆忙地整理过,顺序混乱,有些页面甚至有撕裂后重新粘贴的痕迹。
第一份是一份提案的封面,标题是:《“未来视野”计划:关于公司技术战略转型的十年规划》。提案人是:高远。日期:2000年6月。
李维翻开提案,立刻被里面的内容吸引了。这不仅仅是一份商业提案,更像是一份技术宣言。高远在提案中详细阐述了他对行业未来十年的预测:移动互联网的兴起、数据驱动决策的重要性、用户体验的核心地位、开放平台战略的价值……
更让李维震惊的是,高远的许多预测在后来都成为了现实。他预见到了智能手机将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预见到了社交媒体将重塑人际关系,甚至预见到了云计算将成为基础设施。但在2000年,这些想法在大多数人听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提案的后半部分是高远的具体建议:立即成立独立的前瞻技术实验室,投入公司年利润的15%用于长期基础研究,与高校建立联合实验室,培养内部创新文化……
提案的最后一页贴着一张正式的审批意见:
经管理层审议,认为该提案过于理想化,与公司当前务实经营方针不符。建议专注于现有业务的优化和扩张。技术创新应以短期市场需求为导向。
审批人:张副总
日期:2000年8月15日
李维感到一阵刺痛。这感觉太熟悉了——一个充满远见的想法,因为“不切实际”而被否决。昨天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二十年前同样发生在高远身上。
他继续翻看箱子里的其他文件。有一份手写的笔记,字迹潦草但有力:
2000年9月10日
与张的第三次争论。他还是那句话:“公司不是慈善机构,也不是科研院所。我们要对股东负责。”
我问他:“那么对十年后的股东负责吗?对公司的未来负责吗?”
他笑了:“高工,十年后我可能都不在这里了。先把眼前的季度报表做好吧。”
这就是问题所在。没有人看得比下一份财报更远。
另一份文件是一封打印的邮件,发件人是高远,收件人是当时公司的董事长(现已退休)。邮件日期是2000年12月,也就是“未来视野”计划被否决四个月后。
邮件的语气依然恭敬但坚定。高远在邮件中重申了他的担忧:公司过于依赖现有业务模式,缺乏长远技术储备,在即将到来的行业变革中可能面临生存危机。他恳请董事长亲自关注此事。
邮件的末尾有一行手写的批注,笔迹与之前不同:“已阅。技术问题请与分管领导沟通。勿越级汇报。”
这行批注的签名是一个简单的“张”字。
李维的手开始颤抖。他能感受到那种绝望——一个看到了未来的人,却无法让那些只关注眼前利益的人理解他的警告。
接下来的文件更加令人不安。那是一些财务报表的复印件,上面有红笔做的标记和批注。李维不太懂财务,但安娜的系统立刻开始分析:
发现异常:2001年第一季度财务报表中,“研发费用”科目下的“前瞻技术研究”子项金额为零。但根据公司年度预算文件,该子项应有200万元拨款。
追踪资金流向:该200万元出现在同一报表的“市场营销-特别项目”科目中。
关联文件:一份2001年4月的会议纪要显示,张副总提议“暂时调整研发预算,用于支持G计划的市场推广”。
“G计划到底是什么?”李维忍不住问出声。
仿佛是回应他的问题,他在箱子底部发现了几页皱巴巴的文件,似乎曾经被揉成一团然后展开。那是一份项目计划书的残页,标题是:《G计划:全球化市场快速拓展方案》。
与高远那份充满技术细节和长远思考的“未来视野”计划不同,这份“G计划”简单直接得多:通过激进的营销投入和渠道补贴,在十八个月内将公司产品打入五个海外市场,目标是“迅速做大市值,为上市做准备”。
计划书中充满了乐观的预测:市场占有率将如何快速增长,营收将如何指数级上升,公司估值将如何翻倍……但几乎没有任何关于产品差异化、技术优势或长期竞争力的分析。
计划的最后一页有多个签名同意,其中包括张副总,以及李维现在的那位项目经理——当时他还只是市场部的一个小主管。
而在签名栏的下方,有一行用不同颜色的笔写下的小字,字迹颤抖:
此计划基于虚假市场数据和乐观假设。财务模型存在严重漏洞。强烈反对。
这行字没有签名,但李维认得那字迹——是高远的。
就在这时,李维的脑海中响起了安娜系统的合成音,这次更加清晰,因为收集到的信息已经足够构建一个完整的推理链条:
信息整合完成。开始还原事件时间线:
1998-2000年:高远作为公司首席技术专家,多次提出技术革新和长远规划建议,但屡遭否决。与以张副总为代表的“短期利润派”产生严重分歧。
2000年6月:高远提交《“未来视野”计划》,提出全面的技术转型战略。
2000年8月:计划被正式否决。公司决定将资源投入“G计划”——一个以快速扩张和上市为目标的营销驱动方案。
2000年9月-2001年3月:高远多次提出警告,指出G计划的财务模型存在严重问题,市场预测过于乐观。他的警告被忽略。
2001年4月:公司挪用原定用于前瞻技术研究的200万元预算,投入G计划的市场推广。
2001年6月:G计划在首个海外市场(东南亚)遭遇重大失败。产品质量问题频发,渠道管理混乱,巨额营销投入未能转化为实际销售。
2001年7月:公司开始内部调查。高远被要求提交技术报告,解释产品质量问题。
2001年8月:调查结果出炉。报告将失败归咎于“技术部门未能提供符合市场要求的产品”,直接点名高远及其团队。
2001年9月:高远被迫离职。离职协议中包含保密条款和不贬损条款。
2001年10月:公司对外公告称“因战略调整,部分业务线优化”。张副总因“成功控制损失”获得晋升。
后续影响:公司错失此后十年的多次技术转型机会,逐渐从行业创新者沦为追随者。高远离职后创办自己的公司,专注于他当年提出的技术方向,于2010年代初期取得成功。
李维坐在档案室冰冷的地板上,周围是散落的文件。他感到一阵寒冷,不是身体的冷,而是从心底升起的寒意。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商业失败案例。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替罪羊”行动。一个看到了未来、敢于说真话的人,被系统性地排挤、污蔑、最终驱逐。而那些真正的决策失误者,不仅没有承担责任,反而从中获利。
更让李维感到震撼的是,他看到了自己和高远的相似之处:都是理想主义者,都相信技术和创新可以创造更好的未来,都在现实的铜墙铁壁前碰得头破血流。
但高远的故事没有结束。李维继续翻找,在箱子的最底部,他发现了一个薄薄的笔记本——不是工作日志,更像是个人日记。封面已经磨损,但还能辨认出上面手写的字:“坚持与等待”。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里面的内容让他屏住了呼吸。
这不是一本关于怨恨和报复的日记。相反,它记录了一个人在遭遇不公和挫折后,如何保持内心的信念,如何继续前行。
2001年10月15日
今天正式离开了工作十二年的地方。人力资源部的同事不敢看我的眼睛。张派人送来一个“欢送红包”,我没要。
我不恨他们。恨会消耗太多能量,而我现在需要所有能量来重新开始。
我错了吗?也许。我太固执,太直接,不懂得如何在系统内巧妙地推进改变。但我的方向没有错。时间会证明这一点。
2002年3月22日
新公司成立了。只有五个人,一间小小的办公室。我们买不起昂贵的设备,只能租用云服务器。但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光。
昨天看到前公司的新闻,他们又收购了一家小公司,股价微涨。张接受了采访,大谈“战略布局”。
我知道那条路最终会走到尽头。没有核心技术的公司,就像没有根的树,长得再高也会倒下。只是时间问题。
2005年9月10日
我们的产品终于获得了第一个大客户。团队庆祝到深夜。
收到前同事的邮件,说公司现在问题很多,创新乏力,中层大量流失。张已经升到集团副总裁,很少过问具体业务。
我没有回信。过去的已经过去。
2010年11月5日
今天在行业峰会上遇到了张。他老了很多,头发白了,背也有些驼。他主动走过来握手,说:“高工,当年……有些事,对不住。”
我只是笑笑,说:“都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我没有原谅,但也不再怨恨。我的能量要用来建设,而不是用来记住。
我们的公司明年准备上市了。不是因为营销炒作,而是因为我们真的创造了价值。
日记在这里结束。最后一页有一行字,墨迹较新,似乎是后来加上去的:
给可能看到这本日记的人:
如果你也在经历类似的事,请记住——
1. 真相有时会迟到,但不会缺席。
2. 真正的力量不是来自对抗,而是来自创造。
3. 保护好你的火种。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候,也不要让它熄灭。
4. 世界需要理想主义者,需要那些看得比常人更远的人。即使他们常常不被理解,常常碰壁。
坚持你的道路。时间会站在你这边。
——一个曾经的“失败者”
李维合上日记,泪水无声地滑落。这不是悲伤的眼泪,而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感动、共鸣和重新燃起的希望的眼泪。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孤独的,以为自己的理想主义在这个现实世界中是个笑话。但现在他知道,他不是第一个走这条路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在他之前,有人同样碰壁,同样受伤,但最终找到了自己的道路,并且走通了。
而更讽刺的是,那个曾经驱逐了理想主义者的公司,现在正陷入创新乏力的困境;而那个理想主义者,在外面建立了更成功的事业。
这时,李维的脑海中响起了刘海的声音——这一次不是通过系统模拟的“直觉”,而是清晰的精神
“李维,你看到了吗?这就是现实。不是你被教导的那种冰冷、无情的现实,而是真实的、复杂的、充满矛盾和人性的现实。”
“灰袍想让你相信,理想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但高远的故事告诉我们:理想确实会在现实中碰壁,但如果坚持下去,如果足够聪明,如果找到正确的方式——理想可以改变现实。”
“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你从来都不是。”
李维擦干眼泪,从地上站起来。他的腿有些麻,但他的心是坚定的。
他环顾四周堆积如山的档案箱。就在几个小时前,这些箱子还是他的监狱,是他职业生涯的坟墓。但现在,它们变成了宝藏——不仅是关于公司黑历史的宝藏,更是关于人性、关于坚持、关于如何在现实中保持理想的宝藏。
“安娜,惠勒,”李维轻声说,他知道他们能听到,“帮我一个忙。把高远的故事整理出来,把所有证据——财务报表的矛盾、会议记录的篡改、资金挪用的痕迹——全部整理成一份清晰的报告。”
“不是一份揭露黑幕的攻击性文件,”他补充道,眼神变得深邃,“而是一份……学习报告。一份关于公司历史教训的分析报告。我要用他们自己的‘数据’,告诉他们一个不同的‘故事’。”
在旅人号上,所有人都震惊了。这不是他们预想的反击方式——不是愤怒的揭露,不是激烈的对抗,而是一种更成熟、更有智慧的做法。
“他在成长,”惠勒惊叹道,“不仅仅是情感上的恢复,更是认知上的升级。”
诗人点头:“他明白了故事真正的力量——不是作为武器去攻击,而是作为镜子去反映,作为桥梁去沟通。”
刘海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就按他说的做。安娜,整理所有数据,构建完整的证据链。诗人,润色文字,让这份报告既有数据的严谨,又有叙事的感染力。我们要创造一份……商业版的《史记》。”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李维继续扫描文件,但他的心态已经完全改变。每一份文件都不再是枯燥的数据,而是一个拼图碎片,一段历史见证。他不再是被流放的失败者,而是一个考古学家,一个侦探,一个试图从过去中挖掘智慧的历史学者。
而旅人号上的众人则全力工作,将零散的信息整合成一份完整的报告。这份报告不仅详细还原了“G计划”事件的全过程,还深入分析了其中的决策失误、制度漏洞和文化问题。更重要的是,它提出了建设性的建议:如何避免类似错误,如何建立更健康的创新文化,如何平衡短期利益和长期发展。
当李维结束一天的工作时,那份报告已经通过精神链接传输到他的意识中。它不像之前那份“神级ppt”那样充满华丽的创意和天马行空的构想,它更扎实,更严谨,更……有分量。
李维走出档案部的大门,抬头看向公司的主楼。那里灯火通明,人们还在忙碌。他知道,明天G-801可能还会来检查他的工作,项目经理可能还会用那种幸灾乐祸的眼神看他,同事们可能还会避开他的目光。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因为他现在知道,在这个看似坚不可摧的现实系统中,存在着裂缝、矛盾和被掩盖的真相。他知道,历史不是由胜利者单方面书写的,总有人会记住不同的版本。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不是第一个试图在现实世界中坚持理想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而这就足够了。
足够让他明天继续走进那间档案室,继续扫描那些泛黄的文件,继续寻找那些被遗忘的故事。
因为每一个故事,都可能是一颗种子。
而每一颗种子,都有可能发芽、生长、最终改变一片土地的样貌。
李维深吸一口气,走向地铁站。他的脚步比早上来时坚定得多。
在他的身后,在泳池深处的方舟里,那颗混沌之种正发出稳定而温暖的光芒。它的能量读数已经恢复到正常水平,甚至比之前更加稳定、更加深厚。
这不是短暂的激情,而是经过考验后的坚定;不是天真的乐观,而是看清现实后的选择。
这就是故事的真正力量——不是让人逃避现实,而是让人在现实中找到位置和方向;不是提供简单的答案,而是提出深刻的问题;不是给予虚幻的希望,而是展示真实的可能。
而这场“枯燥”档案中的“寻宝”,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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