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匿名的、没有寄件人信息、甚至连国际快递单号都显得过分“标准”的包裹,仿佛一枚被精心计算了落点和爆炸当量的“因果炸弹”,跨越了物理与信息的阻隔,被精准地投递到了李维——这个刚刚在“复仇”的烈焰中获得短暂快感与炙热动力的年轻人——的手中。
当他拆开层层包装,看到里面除了一个其貌不扬的旧式U盘之外,再无他物,只附着那张打印着冰冷字迹的纸条时,这枚“炸弹”的引信,便被无声地拉开了。
“你,真的,了解,你的,父亲,吗?”
这短短一行字,每个字之间都被生硬地打上了逗号,仿佛说话者在刻意地、一字一顿地,将每个音节都化作淬毒的冰锥。它没有长篇大论地指控,没有铺陈细节的揭露,仅仅是一句充满了恶意揣测与诛心暗示的反问。然而,对于李维而言,这一句话,便足以刺穿他二十年来用回忆、想象与悲愤构筑起的、看似坚不可摧的精神堡垒。
父亲——高先生——在李维的世界里,从来不是一个简单的生物学称谓。他是一个象征,一个图腾,一座精神丰碑。在李维的记忆碎片与母亲、旧日同事偶尔的只言片语拼凑出的图景中,父亲是才华横溢却心无旁骛的技术天才,是坚信技术改变世界、产品为王、近乎偏执的理想主义者,是在资本与阴谋的漩涡中不愿妥协、最终被无情吞噬的悲情英雄,是为了守护梦想与原则而献祭了生命与名誉的殉道者。
为父亲“复仇”,为他被玷污的名誉“正名”,洗刷那桩“G计划丑闻”泼在他身上的污水泥浆,这不仅仅是李维二十年来生存的动力,更是他构建自我身份、确认存在意义的唯一基石。这个基石,必须,也必须是洁白无瑕、坚不可摧的。父亲的形象,必须是完美受害者,必须是纯粹理想主义者,必须是无可指摘的英雄。任何对此的质疑与玷污,都等同于对他李维整个生存意义的否定。
而现在,这张纸条,这个来历不明的U盘,就这样粗暴地、赤裸裸地将这个质疑,捅到了他的面前。
手指,不受控制地开始微微颤抖。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紊乱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带着冰冷的预感。一种莫名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粘稠的沥青,从脚底缓慢而坚决地向上蔓延,包裹住他的四肢,扼住他的喉咙。他害怕。从未如此害怕。害怕按下那个“播放”键后,会看到摧毁他整个世界的景象。害怕二十年的信仰、仇恨与生存意义,会在瞬间化为可笑的泡影。
然而,在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恐惧深渊之下,另一股力量,如同微弱的、却异常执拗的火苗,顽强地燃烧着——那是身为“儿子”的,最原始、最深刻、也最无法回避的渴望。渴望了解父亲的“全部”,不仅仅是那些被光环笼罩的部分,也包括阴影,包括可能的……瑕疵。即便那真相可能带来毁灭,但“了解”的冲动,根植于血脉之中,比恐惧更为古老,也更为强大。
这渴望,与恐惧激烈地撕扯着他。他的额角渗出冷汗,呼吸变得粗重。时间仿佛在书房里凝固了,只剩下电脑主机低沉的嗡鸣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最终,是“儿子”的身份,压倒了“复仇者”的执念。他几乎是闭着眼睛,用汗湿、颤抖的手指,将那枚老旧、金属外壳甚至有些氧化的U盘,插入了自己私人电脑那严密的加密接口。
“咔哒”一声轻响,如同某种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U盘的指示灯微弱地闪烁了一下,读取成功。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个文件。
一个视频文件。文件名简单到近乎挑衅,却也充满了不祥的暗示——《G计划-另一面》。
文件的属性显示,它被多重加密过,但似乎随着U盘的插入,某种预设的验证机制被触发,文件自动处于“可播放”状态。这显然是寄件人精心设计的“环节”。
李维的鼠标指针,在那个文件名上悬浮了足足一分钟。他做了几次深呼吸,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和几乎要痉挛的手指。然后,他猛地睁开眼,眼神里混合着豁出去的决绝和深深的恐惧,重重地,点下了鼠标左键。
播放器窗口弹出。画面亮起。
首先冲击感官的,是画质。非常差。充满了二十世纪末、本世纪初那种模拟信号转数字存储特有的、挥之不去的噪点,色彩也严重失真,偏色,细节模糊。显然,视频源并非专业设备录制,更像是某种隐蔽的、画质有限的监控设备偷拍所得。
视角是固定的,居高临下,略带倾斜。拍摄地点看起来是一个装修颇为豪华的酒店套房客厅。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靠室内几盏壁灯和落地灯提供照明,光线昏暗而暧昧,给画面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犹如梦境或噩梦般的质感。画面一角,有不起眼的时间戳,数字不断跳动,显示的时间,赫然是当年那场震惊业界的“G计划财务造假丑闻”被媒体大规模曝光的前夜!
然后,人出现了。
画面中走入两个男人。一个,李维几乎立刻就认了出来——是当年“G计划”所属科技公司的董事长,那个在后续调查和媒体报道中被描述为“资本运作老手”、“精明而冷酷的商人”、“将技术天才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幕后黑手”。视频里的他,比李维在新闻照片里看到的要年轻一些,但那股子属于商人的、混合着疲惫与精明的气质,已经很明显。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打着领带,手里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
而另一个人……
当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完全进入画面,清晰地呈现在李维眼前时,他感觉自己的呼吸,连同周遭的时间,一起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停止了。
是父亲。
高先生。
但,又不是李维记忆中和想象里的父亲。
视频里的高先生,同样穿着西装。不是他惯常的、皱巴巴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而是一套看起来质料不错、剪裁合身的深色西装,甚至还系着领带。他的头发不再是不修边幅的蓬乱,而是被仔细地梳理过,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露出饱满的额头。脸上没有了李维记忆中那种沉浸于技术世界时的专注神采,也没有了母亲描述里“谈起梦想时眼睛会发光”的纯粹光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一种被现实重压磨砺出的、属于成年人的世故与精明,眉宇间甚至还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焦虑与……挣扎?
李维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然后狠狠拧了一把。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视频是有声的,但录音质量同样糟糕,背景有持续的、低沉的电流嗡鸣,人声也有些模糊失真,需要仔细辨认。
只见那位“董事长”将公文包放在昂贵的红木茶几上,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一份装订好的文件,然后将其推到了坐在对面沙发上的高先生面前。
“老高。”董事长的声音透过劣质的录音传来,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充满蛊惑力的语调,“看清楚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他身体前倾,手指重重地点在文件封面上。
“只要我们签了这份‘阴阳合同’,把账面做得漂亮点,把‘故事’讲圆满,就能彻底骗过华尔街那群只认数字的‘蠢猪’!他们手里的热钱,就会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涌进来!”董事长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异样的光,“有了足够的资金,我们就能摆脱现在研发经费捉襟见肘的窘境!就能招募最顶尖的团队,购买最好的设备,突破最关键的技术瓶颈!老高,你的梦想,我们共同的那个‘改变世界’的产品,就能真正被做出来!从图纸,变成现实!”
画面里,高先生的目光落在文件上,嘴唇紧抿。李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在心中无声地呐喊:“拒绝他!爸爸!像你一直做的那样,坚持原则!告诉他这是错的!”
仿佛是听到了儿子跨越时空的心声,视频里的高先生猛地抬起头,脸上浮现出愤怒的红潮,他“啪”地一声,用力拍在茶几上,震得上面的茶杯都跳了一下。
“这是欺骗!是赤裸裸的财务造假!是犯罪!”高先生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但话语中的愤怒和抗拒清晰可辨。
看到这里,李维几乎要欢呼出来!看!我就知道!我的父亲是清白的!是正直的!他绝不会同流合污!他差点因为这一刻的“正义表现”而热泪盈眶,仿佛这视频证明了父亲的无辜,也证明了他二十年坚持的正确。
然而,视频并未在此刻结束,或者转向父亲愤然离去的画面。
董事长听到高先生的怒斥,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发出了一声低沉而冰冷的嗤笑。
“犯罪?呵呵……”他摇着头,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残忍的、洞悉一切的表情。他不慌不忙地,再次将手伸进那个仿佛装着无数秘密的公文包,然后,缓缓地,抽出了另一份文件。
这一次,不是合同。
而是一份文件。封面是医院特有的那种浅蓝色。
董事长将这份文件,几乎是“啪”地一声,甩在了那份“阴阳合同”的旁边。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直直刺向高先生。
“那,这个呢?老高。”他一字一顿地问,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加清晰,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李维的心上,“这,算不算……‘犯罪’?”
高先生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份新出现的文件上。当他的目光触及文件封面上某个名字时,李维清晰地看到,父亲整个人的身体,瞬间僵直了!仿佛被无形的闪电击中!
镜头似乎在这个时候,被有意无意地调整了一下角度(或者是偷拍者移动了位置?),使得观众(李维)能够勉强看清那份文件的标题和部分关键信息。
那是一份医疗诊断报告。
患者姓名:高 xx(正是高先生的全名)。
诊断机构:某知名三甲医院肿瘤中心。
而在诊断结论那一栏,用加粗的黑色字体,打印着一个触目惊心、足以摧毁任何人心防的词语——
**脑部恶性肿瘤 - 晚期。**
“轰——!!!”
李维只觉得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仿佛有惊雷炸响!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那行字,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完全冻结了!父亲……癌症?晚期?在“G计划”丑闻爆发之前?他……他从未知道!母亲也从未提起过!这……这怎么可能?!
视频里,董事长那如同恶魔低语般的声音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锥,凿穿着高先生,也凿穿着屏幕外李维的灵魂。
“最好的专家看过了,片子也会诊过了。老高,医生很明确地告诉我……你这里,”董事长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长的那个东西,很麻烦。非常麻烦。他们说你最多……最多只剩下半年时间。也许更短。”
他顿了顿,让这死亡宣判般的消息在死寂的空气里充分发酵,然后才继续用那种混合着“同情”与“逼迫”的诡异语气说道:
“半年……老高,你等得起吗?等得起你的那个‘伟大产品’,按照你设想的那种‘纯粹’、‘完美’的方式,按部就班地研发出来吗?等得起它经过漫长的测试、迭代、优化,最终面世,去‘改变世界’吗?”
“你难道……”董事长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如同毒蛇吐信,“想带着这个未完成的、伟大的‘遗憾’,离开这个世界吗?你甘心吗?!”
“还有……”他的话音再次压低,却更具穿透力,目光瞥了一眼放在茶几角落的一个相框(镜头模糊,但依稀能看到里面是一张小小的全家福),“你难道想让你那个……刚刚上小学,那么聪明可爱的儿子,因为你突然的‘倒下’,而失去父亲,失去经济支柱,失去未来的一切可能吗?让他和他妈妈,陷入困境吗?”
“签了它,老高。”董事长的声音重新变得“柔和”,却比任何威胁都更加可怕,他将笔塞进了高先生僵硬的手中,“签了这份合同。我们立刻就能拿到第一笔巨额融资。有了钱,我们可以送你去美国!去找全世界最好的脑外科医生!用最新的疗法!最好的药!你还有机会!你的命,还有机会!”
“你的梦想,也还有机会!”
视频,在此刻,陷入了漫长到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劣质录音设备捕捉到的、细微的电流嗡鸣声,以及……高先生那越来越粗重、越来越混乱的呼吸声。
李维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盯着父亲。
他看到,父亲那张原本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在听到“儿子”两个字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一片惨白。他看到父亲拿着笔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他看到父亲的眼神,从最初的愤怒、抗拒,迅速被巨大的痛苦、绝望、挣扎、恐惧所淹没。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面临最残酷抉择时的眼神,是理想、生命、责任三座大山同时碾压下来时,灵魂发出的无声悲鸣。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董事长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如同一只耐心等待猎物最后挣扎的秃鹫。
终于……
在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沉默与挣扎之后。
李维看到,他心中那位“理想主义”的、“纯粹”的、“坚不可摧”的“英雄”。
他的肩膀,缓缓地、沉重地垮了下去。
他低下了始终高昂着的头颅。
他颤抖的、握着笔的手,无比艰难地,缓缓移动。
然后,在那份代表着“欺骗”、“妥协”、“同流合污”的“魔鬼契约”的最后一页,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笔迹,歪斜,无力,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视频,到此,戛然而止。
播放器窗口自动关闭。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电脑屏幕的光芒,映照着李维那张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涣散,失去了焦距。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仿佛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蜡像。
几秒钟后。
“不……”
一声细微的、如同梦呓般的音节,从他喉间艰难地挤出。
“不……不……”
声音逐渐变大,变得嘶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崩溃。
“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他猛地抱住自己的头,十指深深插入发间,仿佛要将那可怕的画面从脑海中抠出去!他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身体从椅子上滑落,蜷缩在地板上,剧烈地颤抖起来。
信仰,崩塌了。
神殿,倾覆了。
二十年来支撑他活下去、奋斗下去、甚至不惜化身复仇者的精神支柱,那个洁白无瑕、悲情伟大的父亲形象,在短短几分钟的视频面前,出现了第一道,也是致命的一道——巨大、丑陋、无法弥合的“裂痕”。
原来,父亲并非完美的受害者。他也是那场阴谋的“参与者”,哪怕可能是被胁迫、被诱惑、出于绝望的选择。他并非纯粹地坚守原则直到被陷害,而是在死亡威胁、梦想诱惑与家庭责任的三重压迫下,选择了“妥协”,在“魔鬼的契约”上签下了名字。他的“悲剧”,不再那么“纯粹”,他的“英雄”光环,瞬间黯淡,蒙上了厚重的、属于人性的、灰色的尘埃。
这对于将父亲奉若神明、将“复仇”视为生命意义的李维而言,无异于精神上的凌迟。世界在他眼中失去了颜色,意义从根基处开始瓦解。巨大的失望、幻灭、自我怀疑(自己二十年的坚持是否基于一个虚假的基石?)、以及深不见底的痛苦,如同酝酿已久的黑色海啸,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心防,将他彻底吞噬。
而就在他精神世界天崩地裂的同时,那源自于他、一直稳定为“旅人号”混沌之种提供“养料”的“关注度之力”,也随之发生了可怕的、颠覆性的“质变”!
它不再温暖,不再纯粹,不再蕴含着对故事的好奇、期待与共鸣。
它变得冰冷、粘稠、充满了“否定”、“质疑”、“厌恶”、“幻灭”与“毁灭”的剧毒气息!如同从清澈甘甜的山泉,瞬间化为了腐蚀性极强的污浊毒液!
这股剧毒般的、庞大的负面情绪洪流,沿着无形的链接通道,汹涌澎湃地,冲向了“旅人号”所在的那个奇异锚点空间——李维家后院的游泳池。
“旅人号”内部,刺耳的、前所未有的最高级别警报,凄厉地炸响!红光疯狂闪烁,将整个舰桥映照得如同血海!
“警告!警告!检测到高浓度、高侵蚀性‘负面关注度’污染!”AI安娜的声音失去了往常的平稳,充满了急迫与惊骇,“能量源发生逆向污染!混沌之种正在遭受侵蚀!稳定性急剧下降!与我们当前叙事世界的‘锚点’链接强度正在瓦解!”
舰桥主屏幕上,那颗刚刚因为李维前期“复仇”行动带来的正面关注而恢复了些许光芒与稳定的“混沌之种”,此刻正发出痛苦不堪的“哀鸣”!它表面的光芒急速黯淡、紊乱,之前那道好不容易愈合的裂痕,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撕扯,瞬间重新崩裂!而且裂口比之前更大、更深、更狰狞!无数细小的、黑色的、如同血管般的污染纹路,正从裂痕处向种子的核心区域疯狂蔓延!
“锚点稳定性:65%…48%…31%…持续暴跌!”安娜的汇报声如同催命符,“舰长!再这样下去,混沌之种将在三分钟内彻底被污染、崩解!我们与这个世界的‘锚定’将完全失效!届时,我们将被这股纯粹的‘否定’与‘毁灭’之力从这个世界‘撕碎’、‘弹出’!后果……无法预测!极大概率是……彻底的湮灭!”
舰桥内,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毁灭性的危机惊呆了!刘海死死攥着控制台的边缘,指关节发白,额头上青筋暴起。
“灰袍……这就是你的……‘阳谋’吗?!”刘海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灰袍先知,或者说“潘多拉”,根本就没有打算直接与他们进行正面的、能量层面的对决。那太低级,也太容易被预见和防备。
他选择的,是更高明、更阴毒、也更致命的攻击方式——诛心!
他精准地找到了“旅人号”在这个世界赖以存在的核心——李维,这个“高维观察者”或者说“特殊读者”。然后,他递出了一个“潘多拉魔盒”——那个揭露了“英雄”不完美、不纯粹、甚至参与了“污点”过往的U盘。
他不杀“人”。
他只诛“心”!
他让李维心中那个完美无瑕的“英雄”父亲形象,轰然倒塌。让支撑李维所有行动(包括为“旅人号”提供正面关注)的“精神内核”——对父亲的信仰、对正义的坚持、对复仇的正当性——彻底崩坏。
一个失去了“精神内核”的故事,一个主角的动机和形象被从根本上否定的故事,对于“读者”而言,还有什么吸引力?还有什么值得关注、共鸣、投入情感的价值?
只会剩下“失望”、“幻灭”、“厌恶”与“否定”!
而这些负面情绪转化成的“关注度”,对于依赖正面共鸣而存在的“旅人号”和“混沌之种”来说,就是最致命的毒药!是足以从根源上摧毁它们在这个叙事世界存在基础的毁灭性能量!
“可恶!老狐狸!太阴险了!”刘海狠狠一拳砸在控制台上,金属台面发出沉闷的巨响。他死死盯着主屏幕上那个蜷缩在地、痛苦嘶吼的李维影像,眼中充满了不甘与……一丝茫然。
怎么办?
现在该怎么办?
选择,似乎只有两个,而每一个都通往绝境。
选择一:立刻、彻底切断与李维的所有精神链接,放弃这个“锚点”。或许,凭借混沌之种最后残余的一点能量,“旅人号”可以强行脱离,避免被彻底污染湮灭。但是,失去了李维这个唯一的、稳定的“高维锚点”,他们将重新变成在无尽“信息深海”中盲目漂流的“孤魂野鬼”。没有方向,没有目标,能量耗尽只是时间问题。而且,灰袍先知很可能已经锁定了他们的“信息特征”,在失去锚点掩护的情况下,被再次找到并彻底摧毁,几乎是可以预见的结局。
选择二:不放弃李维,尝试“拯救”他。想办法将他从“信仰崩塌”的深渊中拉出来,重新点燃他心中的火焰,扭转那股负面关注度的流向。但是……谈何容易?如何拯救一个“心”已经死了的人?如何让一个破碎的、沾染了“污点”的“英雄”形象,重新变得“完整”甚至“可信”?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难题。尤其是在他们能量即将耗尽,只剩下一次微弱干涉机会的情况下。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逝。混沌之种的裂痕在扩大,黑色的污染纹路在蔓延。锚点稳定性已经跌破了20%的警戒线。舰桥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绝望开始悄然蔓延。所有船员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刘海,投向了这位年轻的“舰长”,这位故事的“作者”。等待着他做出那个或许将决定所有人命运的“决断”。
刘海的目光,死死地锁在屏幕上李维那痛苦扭曲的脸上。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着,无数念头、回忆、对话碎片般闪过。
他想起了“诗人”在消失前说过的话:所谓的“神”,其本质,就是一个被赋予了强大意义和集体认同的“叙事符号”。脆弱,又坚韧。
他想起了杰克,那个爽朗的导航员,在最后时刻义无反顾地驾驶侦察艇冲向数据风暴的背影。
他想起了“零号”,那个神秘的引路者,将混沌之种和最后的希望托付给他时,那深邃而复杂的眼神。
然后,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李维身上,落回那个因为发现父亲“不完美”而崩溃的年轻人身上。
突然。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纷乱的思绪。
他的眉头骤然松开,紧抿的嘴角,甚至向上弯起了一个细微的、带着豁然开朗、甚至是一丝挑衅意味的弧度。
他喃喃自语,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紧张注视着他的船员耳中:
“谁规定……‘英雄’就必须是‘完美’的?”
“谁说过……一个故事的主角,就不能有‘污点’?就不能犯‘错误’?就不能在绝境中做出艰难、甚至看起来‘不光彩’的选择?”
他的声音逐渐变大,眼神变得越来越亮,仿佛有两团火焰在瞳孔深处燃烧。
“恰恰相反!”他的语气变得激昂起来,“正是那些‘不完美’,那些内心的‘挣扎’,那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痛苦抉择,那些在道德灰色地带蹒跚前行的足迹……才让一个‘角色’,一个‘英雄’,变得更加‘真实’,更加‘立体’,更加‘有血有肉’!才让他的坚持和牺牲,显得更加可贵,更加触动人心!”
他猛地转过身,面对着所有船员,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觉悟、决绝与昂扬斗志的笑容。
“灰袍!你这个只会炮制‘完美圣人’、玩弄‘非黑即白’叙事的、活在旧时代的‘三流作者’!”
“今天……”
“就让我来告诉你——”
“什么,才叫做真正的‘英雄主义’!”
“什么,才是一个打动人心的、‘真实’的‘故事’!”
他不再犹豫,目光如电,看向悬浮在半空的AI安娜光影。
“安娜!报告混沌之种当前剩余的可直接用于‘现实干涉’的纯净能量!立刻!”
安娜的光影快速闪烁了一下,几乎是立刻回应:“报告舰长!经过污染侵蚀和维持基本存在消耗,目前混沌之种仅剩余不足百分之三的基础纯净能量。这点能量……只够我们进行一次极其微弱、范围极小、精度要求极高的‘现实信息层面的干涉’。失败风险极高,且仅有一次机会。”
“百分之三……一次机会……”刘海重复着,眼神却异常坚定,“够了!完全够了!”
他指向主屏幕上,那个定格在李维电脑桌面、装着毁灭性视频的U盘图标。
“安娜!听我命令!”
“将混沌之种最后这百分之三的纯净能量——全部、毫无保留地——注入到这个匿名的U盘之中!不是破坏它,也不是删除它!是‘注入’!以我们全部的‘叙事存在’为赌注,进行一次精准的‘信息写入’!”
命令一出,舰桥内一片哗然!连安娜的光影都剧烈波动了一下。
“舰长!这太冒险了!这点能量进行‘写入’操作,成功概率低于10%!而且目标信息载体未知防护等级,极可能引发反噬!我们最后的存在根基将……”有船员忍不住惊呼。
但刘海抬起手,制止了所有的质疑。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我们不需要杜撰!不需要洗白!我们只需要——‘还原’!”
“我相信!一个能被李维这样的儿子,发自内心地崇拜、怀念、并为之奋斗了二十年的‘父亲’,一个能被身边同事称为‘理想主义者’、‘技术天才’的人……他或许会因绝望而妥协,因恐惧而签字……但他绝不会,在签下那个名字之后,就真的心安理得地堕落,真的与魔鬼同流合污到底!”
“他骨子里的某些东西,一定还在挣扎!一定还在寻找机会!一定会在某个时刻,做出属于‘英雄’的、真正的‘选择’!”
“我们要做的,就是利用这最后的力量,为那份被灰袍‘精心剪辑’过、只展示了最黑暗一面的视频……”
“加上一段它原本就应该有,却被故意隐藏、抹去、或者未能被记录下来的——‘后续’!”
“我们要让李维看到!看到他的父亲,在签下‘魔鬼契约’之后,在那份绝望与妥协之下,真正做了什么!他是否真的背叛了自己的理想?是否真的沉沦于污浊?”
“这,不是虚构的希望。”
“这,是我对‘人性’、对‘角色’、对‘故事’本质的——‘信任’与‘赌注’!”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位船员,看到了他们眼中从最初的震惊、质疑,逐渐转变为理解、决然,最后化为同意的光芒。
“执行命令!安娜!目标:匿名U盘!操作:信息追溯与‘可能真实’片段嵌入!能量:百分之百输出!”
“是!舰长!”安娜的声音重新变得稳定而坚定,光影开始高速旋转,无数数据流如同银河般倾泻而出,与主屏幕上那颗濒临崩溃的混沌之种建立最后的、孤注一掷的连接。
“最后能量开始传输……锁定目标信息载体……尝试突破表层加密……建立低层级信息写入通道……”
“叙事存在性赌注……已押上。”
“百分之三能量……全数灌注!”
“信息追溯与‘真实可能性’挖掘……启动!”
“嵌入程序……开始!”
舰桥内,光芒大盛,又骤然黯淡。所有的能量读数归零。混沌之种彻底失去了光芒,表面布满裂痕与黑色纹路,静静悬浮,仿佛一颗死寂的石头。
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未来,都寄托在了那微弱到极致的一次“信息干涉”之上。
寄托在了对一个“破碎英雄”可能存在的、最后“闪光”的信任之上。
等待着,在李维的世界里,激荡起最后的、逆转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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