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修订的《外商投资安全审查办法》正式颁布实施，在国内外引起了广泛而积极的反响。
这项工作告一段落后，江辰将主要精力转回对宏观经济运行态势的日常监测与分析上。
他每天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浏览经济运行司报送的《每日经济动态》和《重点领域风险监测快报》。
这份报告汇集了来自统计、金融、税务、电力、物流等多维度的高频数据，是感知经济“体温”和“脉搏”最直接的窗口。
周四上午，江辰像往常一样翻开最新一期报告。
前面的工业生产、消费市场、物价指数等板块，数据总体平稳，符合预期。
但当他的目光落在“地方财政与债务”专项监测部分时，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报告用加粗字体提示：“近期监测显示，西部G省、中部h省等部分地区融资平台公司债券二级市场收益率出现异常上行，个别城投债信用利差走阔，需关注其债务偿付压力。”
下面是几张详细的图表。
一张图显示，G省主要平台公司“青城发展投资集团”发行的3年期债券，到期收益率在过去一个月内从4.2%攀升至5.8%。
另一张图显示，h省下属某地级市“滨湖新城建设投资公司”的一笔即将到期的非标融资，市场传闻其正在紧急寻求展期。
报告还附上了简短的背景分析：这些地区近年来基础设施投资规模较大，但自身财力相对薄弱，对土地出让收入依赖度较高。近期房地产市场持续调整，土地市场遇冷，可能影响了其现金流和再融资能力。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经济风险往往在不起眼的角落悄然滋生，敏锐的洞察力在于见微知着，在于对异常数据的警惕。”
江辰放下报告，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
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注意到地方债务问题的信号了。
在之前的季度经济形势分析会上，就有司局提到过部分地区偿债压力加大的问题，但当时并未引起足够重视。
现在看来，情况可能比表面数据反映的更为复杂。
他按下内部通话键。
“请经济运行司张司长、财政金融司王司长，半小时后到我办公室。带上相关地区的详细债务数据和近期情况说明。”
声音平稳，但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数据是冰冷的，但数据背后的逻辑是鲜活的。异常波动的曲线，往往是风险累积的征兆，忽视它，就可能错过最佳的处置窗口。”
半小时后，两位司长带着厚厚一摞材料匆匆赶来。
经济运行司张司长率先汇报，语气凝重：“主任，情况确实需要关注。我们调取了G省、h省，以及另外几个债务指标偏高的省份最新财政数据。”
“G省今年前四个月，政府性基金收入同比下降了18%，其中土地出让收入下降25%。而同期，其政府负有偿还责任的债务余额较去年同期增长了12%，偿债本息支出占综合财力的比重已接近警戒线。”
“h省滨湖市的情况更典型。该市过去五年新城开发投入巨大，但产业导入不及预期，人口集聚缓慢，导致前期投入难以形成有效现金流。其平台公司债务结构中，短期高成本非标融资占比较高，滚动接续压力巨大。”
财政金融司王司长补充道：“从我们掌握的情况看，这些问题有共性和个性两方面原因。”
“共性原因是，经济下行压力下，地方财政收入增速放缓，特别是土地财政收缩，而刚性支出不减，偿债高峰又陆续到来，收支矛盾加剧。”
“个性原因是，部分地区在前些年的发展中，存在过度依赖债务融资推动投资、项目收益不足以覆盖成本、债务期限结构不合理等问题。一旦宏观环境或区域市场发生变化，风险就容易暴露。”
江辰专注地听着，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几个关键词。
“这些情况，相关省份和上级财政、央行部门是否掌握？他们是什么态度？”他抬头问道。
王司长略一迟疑，回答道：“地方肯定清楚自己的困难。上级部门……也有所了解。但目前主流看法是，这些问题是个别的、局部的，总体风险可控。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临近半年经济数据发布的关键时点，有些地方可能倾向于‘捂盖子’，希望自行消化，避免被贴上‘高风险地区’的标签，影响后续融资和市场信心。”王司长说得比较委婉。
张司长点头：“市场上已经有一些传言和担忧情绪，但尚未形成大规模恐慌。如果处置不当，或者个别平台真的发生违约，可能引发连锁反应，波及区域内其他融资主体，甚至影响市场对同类型地区的信心。”
办公室内一时安静。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映出空气中缓缓浮动的微尘。
“风险的可怕，不在于它的存在，而在于对它的漠视和掩盖。将头埋进沙子的鸵鸟，看不到风暴来临，却最先被风沙吞噬。”
江辰站起身，走到墙上的全国地图前，目光扫过G省、h省所在区域。
这些地方，多数属于中西部，发展愿望迫切，基础相对薄弱。
“发展是硬道理，但不顾风险、不计成本的发展，是不可持续的。”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债务问题，本质是发展方式问题，是财权事权匹配问题，更是政绩观问题。不能简单归咎于宏观环境变化。”
他转身，看向两位司长。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去批评谁，也不是急于下结论。而是要立即把情况摸清楚，把风险量化，把预案做在前头。”
“两件事，马上办。”
江辰走回办公桌后，语气果断。
“第一，经济运行司牵头，财政金融司配合，立即对G省、h省及情况类似地区，开展一次专项债务压力测试。”
“不要只看账面数据，要穿透看。重点测试在土地收入不同下滑幅度、再融资环境不同收紧程度、经济增长不同压力情景下，这些地区的债务可持续性如何，风险点具体在哪里，可能的多米诺骨牌效应会怎样传导。”
“我要看到最坏的情况会坏到什么程度，最好的处置窗口大概在什么时间。”
张司长立即记录。
“第二，”江辰看向王司长，“以我委办公厅名义，起草一份《关于提示关注部分地区政府债务风险及做好应对预案的函》。”
“对象是财政部、人民银行、审计署、银保监会。”
“内容要客观陈述我们监测到的情况和数据，重点突出风险传导的可能性和潜在影响。语气要平和，但问题要指清楚。”
“核心建议是：提请相关部门未雨绸缪，加强监测协调，督促相关地区制定风险缓释和应对预案，防止局部风险蔓延扩大。”
“预警的价值，不在于预言灾难，而在于争取时间。在风险苗头初现时发出信号，往往能为化解危机赢得最宝贵的战略主动。”
王司长有些顾虑：“主任，这份提示函……会不会过于敏感？毕竟现在整体基调是强调风险可控。我们直接点出问题，会不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反应？”
江辰看着他，目光平静却坚定。
“王司长，我们发改委的职责是什么？”
“是宏观调控，是综合协调，是监测预警。”
“看到潜在风险，如果因为怕敏感、怕担责就视而不见、隐而不报，那才是最大的失职。”
“风险可控，是建立在充分认知风险、积极应对风险的基础上的。掩盖问题，不等于解决问题；回避风险，风险不会自动消失。”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深沉。
“还记得几年前部分地区金融乱象的教训吗？最初都是小问题，都觉得能捂住，结果呢？最终付出了更大的代价来处理。”
“我们现在把问题提出来，是出于公心，是为了工作。相关部门和地方如果重视，一起研究解决，就能把风险化解在萌芽状态。这才是对事业负责，对地方负责，也是对国家和人民负责。”
“真正的负责，不是歌舞升平时说好话，而是山雨欲来时敲警钟。敢于揭示问题，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善于预警风险，是驾驭风险的前提。”
张司长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明白了，主任。我们立刻组织精干力量，加班加点，一周内拿出压力测试初步报告。”
王司长也神色一肃：“提示函我今天就组织起草，最晚明天上午呈您审阅。”
“好。”江辰点头，“压力测试要扎实，提示函要严谨。用数据说话，用逻辑服人。”
两人领命而去。
办公室重新恢复安静。
江辰再次走到地图前，目光依旧停留在那片广袤的中西部地区。
他知道，这份提示函发出后，可能会引起一些波澜。
甚至可能有人会觉得他“多事”，在“报忧”。
但他更清楚，地方债务问题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如果现在不引起高度重视，及早采取温和措施进行缓释和化解，一旦某个节点断裂，引发市场恐慌和连锁反应，后果将不堪设想。
那将不仅仅是一个地区的财政问题，更可能演变为影响金融稳定、经济安全甚至社会稳定的重大风险。
“治国如烹小鲜，需掌握火候。问题初露端倪时，是文火慢炖、徐徐化解的最佳时机；若等到烈火烹油、不可收拾，则需猛火急攻，代价巨大。”
他坐回椅子，拿起笔，在便签上写下几个字：
“地方债：数据穿透、压力测试、预案前置、协同应对。”
这将是接下来一段时间，需要重点关注的另一个“暗礁”。
外资安全审查的机制刚刚理顺，内部债务风险的警钟又已敲响。
发展之路，从来不是一马平川。
“驾驭经济巨轮航行，既要警惕远海的惊涛骇浪，也要留意近处的暗礁浅滩。唯有始终保持清醒，时刻监测水位，及时调整航向，方能穿越周期，行稳致远。”
窗外的城市，车水马龙，一片繁华景象。
但这繁华之下，是否有暗流在涌动？
江辰感到肩上的担子，又沉重了几分。
但他眼神依然坚定。
发现问题，预警风险，本就是他的职责所在。
既然看到了，就必须行动。
为了这来之不易的稳定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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