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辞官的消息，如同在开封城这锅本就滚沸的盛世浓汤里，又撒下了一把效果未知的香料，让所有食客——从王公贵族到平头百姓——都品出了不同的滋味，议论了好几天。但随着官方《大周日报》刊发了皇帝充满感激与不舍的准奏诏书，以及陆明那篇文采斐然、情真意切的谢恩表（主要感谢皇帝祖宗十八代和现任皇帝的英明，顺便表达一下对江山社稷的美好祝愿），这场风波在官方层面算是平稳落地。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依旧在涌动。不少人在观望，这位权倾朝野十余年的摄政王骤然放手，权力真空会如何填补？新帝是否会改变既定国策？那些依附陆明崛起的“新贵”们前途如何？科学院那帮“疯子”会不会失了缰绳？
就在这微妙的时刻，皇宫内侍总管亲自来到靖海王府（牌匾刚换，从摄政王府改回），恭敬地传达了口谕：陛下请王爷（爵位还在）明日午后，于宫中澄心亭一叙，言称……品茶，话别。
消息传出，又引得各方势力一阵猜测。这是皇帝要最后挽留？还是要敲打安抚？或者是……杯酒释兵权的温情版？
次日午后，陆明穿着一身简便的深色常服，如约来到皇宫西苑的澄心亭。此处临水而建，景致清幽，并非正式接见场所，更显亲近。
亭中，柴宗训也已屏退左右，只穿着一身寻常的锦袍，正亲手摆弄着一套紫砂茶具，水汽袅袅，茶香四溢。看到陆明到来，他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起身相迎：“陆师来了，快请坐。今日没有君臣，只有师徒，我们……好好说说话。”
这一幕，让陆明恍惚间回到了几年前，他教导这位少年太子时的光景。他心中微暖，也不客气，拱手一礼后便坦然坐下。
柴宗训熟练地烫杯、洗茶、冲泡，将一盏澄澈碧绿的茶汤推到陆明面前，动作行云流水，已颇具气度。他率先开口，语气带着感慨：“陆师昨日在朝堂之上，真是……给了朕好大一个‘惊喜’。”
陆明端起茶杯，嗅着茶香，微笑道：“陛下如今已能独当一面，处理国事游刃有余。明在此，反倒让陛下束手束脚，也让一些人心存依赖，非国家之福。适时离去，于国于己，都是最好的选择。”
柴宗训沉默片刻，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低声道：“道理朕都明白。只是……骤然失去陆师在旁，朕这心里，终究是空落落的，也有些……忐忑。”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带着一丝依赖，“这些年来，朕早已习惯凡事有陆师拿主意，有陆师兜底。如今这根主心骨抽走了，朕真怕……自己做不好，辜负了父皇和陆师的期望，辜负了这万里江山。”
这是他第一次在陆明面前，如此直白地袒露内心的不安。这份信任，让陆明动容。
陆明放下茶杯，神色变得郑重起来：“陛下，您已非昔日吴下阿蒙。您处理政务的果决，对新事物的敏锐，对民生的关切，明都看在眼里。您完全有能力，也有智慧，带领大周走向更辉煌的未来。这非是明之虚言，而是基于事实的判断。”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轻松：“至于忐忑？谁第一次独自掌舵大船不忐忑？先帝当年初登基时，面对内忧外患，恐怕比陛下此刻要忐忑得多。但这正是成长的必经之路。陛下要相信自己的判断，也要相信您亲手选拔、如今遍布朝野的贤臣良将，更要相信……我们共同建立的这套制度。”
“制度……”柴宗训喃喃道。
“对，制度！”陆明肯定地点头，“议会可以集思广益，宪法可以框定边界，科学院可以提供智慧，完善的官僚体系可以保证执行。陛下要做的，不是事必躬亲，而是把握好方向，用好这些人，维护好这套制度。这才是明敢于放心离去的根本原因！”
他看着年轻皇帝的眼睛，语重心长：“陛下，一个健康的帝国，不应系于某一人之身，而应立足于坚实的制度与源源不断的人才。明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归根结底，就是为了给大周打下这样的基础。如今基础已成，陛下您就是这新大厦的掌舵人，而非旧时代的守成之君。”
柴宗训认真地听着，眼中的忐忑渐渐被一种坚定的光芒所取代。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站起身，走到亭边，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以及远处隐约可见的、正在施工的科学院新大楼和更远处冒着的淡淡黑烟（工坊区），背影挺拔。
片刻后，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陆明，声音清晰而有力：
“陆师，朕今日请你来，并非为了挽留。朕知道，雄鹰志在长空，强留反伤其翼。朕是想……向你，也向这天地，做一个承诺。”
他走回桌前，亲手为陆明续上茶水，然后一字一句，郑重说道：
“朕向你保证，大周，必将沿着你与父皇共同铺设的这条道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议会、宪政、科学、教育、铁路、电报、海军、全球贸易……所有这些你为之呕心沥血的新政，朕绝不会让它们人亡政息，半途而废！”
“朕会继续支持科学院，让他们放手去探索这世界的奥秘，无论那理论听起来多么惊世骇俗！朕会不断完善议会制度，让更多民智得以彰显！朕会大力推进教育和医疗，让大周的子民更加聪慧健康！朕会让铁路和电报网覆盖更广阔的疆域，让帝国的血脉畅通无阻！朕会建设更强大的海军，守护我们的商路，探索更遥远的星辰大海！”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带着年轻帝王的激情与抱负：“朕会让你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盛世，而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的、开放的、文明的帝国！一个即便千百年后，后人提起，依然会为之惊叹的黄金时代！”
说完这番掷地有声的誓言，柴宗训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亲近：“当然，若是途中遇到实在棘手的难题，朕说不定还是会用那金牌，召陆师回来当个‘顾问’，您可别嫌烦。”
陆明看着眼前这位意气风发、目光坚定的年轻皇帝，心中最后一丝牵挂也彻底放下，涌起的是无比的欣慰和自豪。他知道，他的选择没有错。这个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已经真正成长为一位有理想、有担当、有格局的君主。
他站起身，对着柴宗训，深深一揖，这一次，是纯粹的师礼。
“陛下有此雄心壮志，臣，欣慰至极！更有何虑？这万里江山，交由陛下，臣，一万个放心！他日史笔如铁，必会铭记陛下今日之承诺，铭记这段君臣相得的佳话！”
柴宗训连忙上前扶起他，师徒二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亭中茶香依旧，亭外水光潋滟，一幅君臣知交、权力平稳过渡的完美画卷就此定格。
又闲谈了片刻，问了问陆明环球旅行的初步打算，柴宗训似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对了陆师，朕听闻天津港那边，有一艘新船即将下水，规模不小，设计颇为新奇，据说是用了最新的什么……‘水密隔舱’和‘钢肋木壳’技术？名字好像还挺有意思，叫……‘希望号’？”
陆明心中一动，知道这是皇帝在隐晦地告诉他，答应给他的船，已经快准备好了。他面上不动声色，笑着回应：“哦？是吗？那臣倒要期待一下了。若真有那么好，借来一用，环游世界想必能舒适不少。”
柴宗训哈哈一笑，不再多言，心中却已决定，要亲自督促那艘船的后期建造和内装，务必使其配得上陆师这趟意义非凡的旅程。
离开澄心亭，走出宫门，陆明只觉得浑身轻松，天高海阔。皇帝的承诺，如同给他吃了一颗最大的定心丸。他现在可以完全卸下包袱，去筹划和期待那场梦想已久的环球之旅了。
而他的第一站，自然要去亲眼看看，那艘承载着他和家人未来无数个日夜的，“希望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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