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三年的秋天,来得格外肃杀。
先是谣言,像秋日荒原上的野火,一夜之间烧遍苏州城的大街小巷。茶肆里,说书先生压低了嗓门:“听说了吗?靖南王反了……破了常州,正往苏州来!”绸缎庄里,掌柜们交头接耳:“漕帮的消息,运河上已经看见溃兵了……”菜市场,卖菜妇人攥着铜钱的手在发抖:“米价早上涨了三回,再这么下去,只能啃树皮了!”
陈望站在货栈门口,望着阊门外骤然冷清的街道。昨日还熙熙攘攘的青石街,今日已行人寥寥。那些挂着各色幌子的店铺,十家有七家上了门板——不是打烊,是逃难。富户们动作最快,三天前就开始收拾细软,马车一辆接一辆往东门码头涌去,装满了箱笼细软,也装满了惶惶不可终日的脸。
“当家的,”秀娘从账房出来,手里拿着本账簿,脸色有些白,“刚才李掌柜来过了,说愿意出三百两,买咱们库房那批徽州墨和湖笔。”
陈望转过身:“三百两?那批货进价就五百两。”
“他说现银交易,马上交割。”秀娘的声音发涩,“还说……过了今日,怕是三百两也没人要了。”
这不是第一个来压价收购的商人。从昨天开始,绸缎庄的周先生、茶叶铺的王老板、甚至对面茶馆的刘掌柜,都来问过陈记货栈的存货。乱世将至,这些人精明的算盘打得噼啪响:趁乱低价收囤货,等战事平定,物价飞涨,便是十倍百倍的利。
陈望沉默着走到后院。库房里整整齐齐码着半仓货物——那是他花了三年心血,一样样精选来的:景德镇的薄胎瓷、杭州的宋锦、闽南的桂圆、川渝的花椒……每一件货物背后,都是一段商路故事,都凝结着一家人的心血。阿宁的书房是用这些货的利润建的,后院新起的厢房是用这些货的利润盖的,货栈六个伙计的工钱、街坊邻里每年的接济,都系在这半仓货物上。
“卖。”陈望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得像秋日枯叶,“但不是卖给李掌柜。”
他转身回前堂,对等在那里的李掌柜拱手:“李老板,对不住,那批文房四宝,我不卖了。”
李掌柜急了:“陈老板,这都什么时候了!叛军说到就到,你现在不卖,等着被抢被烧吗?这样,我再加五十两!”
“不是价钱的事。”陈望摇摇头,“这批货,我另有用处。”
当天下午,陈望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瞠目的决定:他将半仓货物,以原价三成的价格,一次性卖给了苏州商会的义仓。条件是,商会必须给他二十张难民船的船契——不是去杭州、去宁波的商船,而是专门运送平民百姓去江北避难的官办漕船船位。
“你疯了吗?”商会会长老泪纵横地拉着陈望的手,“这些船契……如今黑市上炒到一百两一张!你这些货,按市价至少值两千两,你就换二十张船契?”
陈望平静地点头:“我只要二十张船契。但要快,今日就要。”
黄昏时分,二十张盖着苏州府大印的船契送到了陈记货栈。陈望将船契一张张摊在柜台上,秀娘在一旁默默研墨。阿宁趴在桌边,小手托着腮,看父亲用毛笔在每张船契背面写字。
第一张:“赠老仆陈福,侍我家三代,年七十,腿脚不便。”
陈福是陈望父亲的随从,陈父去世后,老人一直留在杂货铺帮忙。三年前货栈扩大,陈望本要让他养老,老人却说闲不住,非要帮着看仓库。如今叛军将至,老人那老寒腿,如何逃得动?
第二张:“赠学徒大牛,父早亡,母眼盲,需携母同行。”
大牛是城西铁匠的儿子,铁匠病死后,寡母哭瞎了眼。两年前大牛来货栈做学徒,手脚勤快,寡母靠他每月工钱过活。陈望记得,大牛总在仓库柱子偷偷刻身高线,每长高一寸,就傻笑半天。
第三张:“赠西街刘寡妇并三子。”
第四张:“赠码头脚夫老耿夫妇,耿妻久病。”
第五张:“赠王阿婆,赠卖炭老刘,赠走街货郎张哥……”
一张张船契写下去,墨迹未干,在昏黄的烛光里泛着湿润的光。写到第十九张时,陈望的笔顿了顿。秀娘轻声说:“这张给阿宁吧,孩子还小。”
陈望看着女儿。九岁的阿宁似乎还没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只是睁着大眼睛,一会儿看看父亲,一会儿看看母亲。她脖子上挂着个小小的金锁,是秀娘母亲留下的遗物,锁片上刻着“长命百岁”,这些年从未离身。
“不。”陈望放下笔,“这张,给豆腐巷赵记。”
秀娘怔住了。
“我前日去城西,”陈望的声音很平静,“看见他家杏儿在巷口洗衣裳,那么小的孩子,手都冻红了。赵大勇推着豆腐车,车轱辘坏了一个,一瘸一拐的。”他顿了顿,“不管他们从前如何,如今是靠力气吃饭的本分人。乱世里,给孩子一条活路吧。”
秀娘的眼圈红了。她默默起身,从里间取出个蓝布包袱,里面是她连夜收拾的细软:几件换洗衣裳、一包干粮、一小袋碎银。她将阿宁脖子上的金锁解下来,摩挲着上面“长命百岁”的字样,然后塞进干粮袋的最深处。
“娘,我的锁锁……”阿宁小声说。
秀娘将女儿搂进怀里:“先借给娘,等到了安全地方,娘再还你。”
夜渐深,陈望让伙计将十九张船契一一送去。最后一个伙计出门时,远处忽然传来沉闷的轰隆声,像夏日的闷雷,但更沉,更重,震得货架上的瓷器微微作响。
炮声。
秀娘的手一抖,茶杯掉在地上,碎成几瓣。阿宁吓得钻进母亲怀里。陈望走到门口,望向西南方向——那里是常州的方向,此刻天空隐隐泛着不正常的红光,像地狱的炉火映亮了人间。
这一夜,苏州城无人入睡。
陈望和秀娘在空荡的货栈里慢慢走着。前堂的乌木柜台被擦得锃亮,那是秀娘每日清晨的功课;货架上还零星摆着些没来得及处理的货物,每一样都熟悉得如同老友;地上那块地砖有个浅浅的凹痕——三年前,王安福跪谢时,眼泪滴在上面,日积月累,竟砸出了印记。
后院,晾布架子还立在角落里,只是上面空了。陈望仿佛还能看见那年夏天,他和秀娘一匹匹晾晒霉布的身影,汗水滴在青砖上,瞬间就被暑气蒸干。杏树已经比屋檐高了,春天开花时,杏儿曾偷偷来过,在树下埋了几颗野山枣核——她说等枣树长大,结的枣子给陈伯伯泡茶喝。
仓库的柱子上,一道道刻痕清晰可见。最底下那道是大牛刚来时刻的,只到陈望的腰际;最新那道,已经到了他肩膀。每道刻痕旁都歪歪扭扭写着日期,从“康熙四十年三月”到“四十三年八月”。
“这孩子,”秀娘抚着刻痕,声音哽咽,“总说要长得比你还高……”
远处炮声又起,这次更近了,震得窗棂簌簌落灰。陈望猛地想起什么,转身冲进库房。秀娘跟进去,只见丈夫蹲在最里面的墙角,撬开一块松动的地砖——下面是个暗格,里面放着个紫檀木匣。
打开匣子,厚厚一叠田契房契。不是陈家的,是街坊邻居存放在这的。王阿婆那三分菜园的田契、刘寡妇亡夫留下的屋契、老耿在城外祖坟的地契……都是不识字的穷苦人,怕自己弄丢或被骗,悄悄托付给陈望保管。最上面那张,是赵大勇豆腐坊的租契——三年前他们来寄存时,翠姑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纸。
“这些得带走。”陈望将木匣抱在怀里,“都是命根子。”
天快亮时,最后一批难民开始往码头涌。陈望一家只带了个简单包袱——几件衣裳、一点干粮、那个紫檀木匣。货栈大门上锁时,陈望回头看了一眼。晨雾中的“陈记货栈”金字招牌,在微光中静静悬挂。三年心血,半生经营,都将留在这座即将陷入战火的城里。
码头的景象比想象中更混乱。
人山人海已经不足以形容。成千上万的百姓挤在岸边,哭喊声、叫骂声、哀求声混成一片绝望的交响。官府的漕船只有二十艘,每艘最多载二百人,可岸上等着逃难的何止万人?兵丁拿着皮鞭维持秩序,抽在那些试图挤上船的人身上,留下道道血痕。
陈望护着秀娘和阿宁,在人群中艰难往前挤。他们找到约定的一号码头,老仆陈福、学徒大牛扶着瞎眼母亲、刘寡妇带着三个孩子、老耿用板车推着病妻……十九张船契对应的人都到了,个个面如土色,眼里却还有一丝希望的光。
“上船!按船契顺序上!”船老大站在跳板前嘶吼。
陈望将人一个个送上去。陈福上船时,老泪纵横,非要给陈望磕头,被陈望硬扶起来。大牛背着母亲,走到跳板中间忽然回头:“掌柜的,您呢?您不上船?”
“我随后就来。”陈望挥挥手,“快上去!”
十九个人都上了船。船开始收跳板。秀娘忽然将怀里的阿宁往前一推:“阿宁,跟福爷爷上去!”
“娘!”阿宁尖叫着要往回扑,被陈福死死抱住。
秀娘对陈福喊:“福伯,带孩子走!拜托了!”
跳板收起,船缓缓离岸。阿宁的哭喊声撕裂了清晨的空气:“爹!娘!我要爹娘——”陈福死死捂着她的眼睛,老人自己的眼泪却淌了满脸。
陈望握着秀娘的手,两人站在岸边,看着那艘载着十九个熟悉面孔的船,慢慢驶向江心。他们手里,只剩最后一张船契——赵大勇家的那张。
“走,去三号码头。”陈望拉着秀娘逆着人流往前挤。
就在这时,变故突生。
西南城门方向传来震天的喊杀声!叛军破城了!人群瞬间炸开,像被惊扰的蚁群,疯狂涌向江边。溃退的官兵与逃难的百姓冲撞在一起,刀剑无眼,哭喊震天。秀娘被一个扛着箱笼的壮汉撞倒,发簪掉落在地,被无数只脚踩过,“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那是陈望送她的第一件礼物。
秀娘趴在地上,要去捡,却被陈望一把拉起:“不能停!停就死了!”
混乱中,他们被冲散了。陈望回头去找秀娘,却只看见汹涌的人头,听见秀娘撕心裂肺的喊声:“当家的!当家的!”他想往回挤,却被溃兵的人流裹挟着,不由自主往江边去。
三号码头就在前方。陈望看见赵大勇一家了——汉子护着妻女,在人群中拼命往前挤。翠姑的头发散了,杏儿吓得哇哇大哭。赵大勇看见陈望,眼睛一亮,嘶声喊:“陈老板!船契!我们有船契!”
陈望从怀里掏出最后那张船契,想递过去,可中间隔着几十个人,根本过不去。就在这时,一支流箭“嗖”地射来,钉在赵大勇脚边的木桩上,箭尾兀自颤动。
秀娘在哪?阿宁的船到江心了吗?那些田契匣还在怀里吗?陈望的脑子一片混乱。他抬头,看见江面上,那艘载着阿宁的船已经成了一个小黑点。而近处的江水里,已经开始漂浮尸体——有被踩踏而死的妇人,有中箭的兵丁,有自己跳江却被溺毙的老人。
江水被血染红了。
陈望终于挤到三号码头边,可哪里还有船的影子?所有的船,不管官船民船,都已经离岸。没上去的人疯了似的往江里跳,会水的拼命游向远处的船,不会水的扑腾几下就沉下去。
赵大勇一家也挤到了岸边。汉子看着滔滔江水,又看看手里的船契,忽然惨笑一声,将船契撕成两半,扔进江里。
“没用了。”他对妻女说,“爹娘对不住你们……”
翠姑抱紧杏儿,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绝境时刻,陈望忽然想起什么,猛地转身,逆着人流往城里冲!
“当家的!”秀娘的声音从某个角落传来,她竟然也挤回了附近。
陈望回头,看见秀娘在人群中被挤得东倒西歪,发髻全散,脸上有擦伤,但还活着。他嘶声喊:“秀娘!田契匣!我忘在货栈了!”
那是街坊邻居的命根子!王阿婆的菜园、刘寡妇的屋子、老耿家的祖坟地、赵大勇豆腐坊的租约……那些纸片,在太平时节只是一张纸,在乱世后,就是这些人重建生活的唯一凭证!
“我去拿!”秀娘喊,“你去找阿宁的船!”
“不!我去!你在码头等我!”
“陈望!”秀娘第一次连名带姓喊他,声音里带着哭腔,“你得活着!阿宁不能没有爹!”
可陈望已经冲进了通往城内的那条街。逆着逃难的人流,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身后,秀娘被溃兵冲得离码头越来越远,在混乱中,她看见了三年前那个跪地乞讨的妇人——翠姑正死死护着女儿,在人群中像狂风中的两片枯叶。
两个女人的目光在乱军中短暂交汇。翠姑认出了秀娘,那双曾接过她乞讨的手,那双曾给过她女儿麦芽糖的手。她张嘴想喊什么,却被一个逃兵撞倒在地。
秀娘想去拉她,自己却也被人流裹挟着,离码头越来越远。她最后看见的,是陈望消失在街角的背影,和江面上那艘越来越小的、载着女儿的黑点。
攻城炮声如雷鸣般炸响,西南城门方向浓烟滚滚。苏州城,这座千年繁华的江南都会,在这一天,坠入了战火的深渊。
而江水里,那两截断裂的银簪,在血水中沉浮,最终沉入江底,像某个时代的句点,也像某个新故事的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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