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入江心,箭雨渐稀。
不是叛军放弃了,而是射程不够了。可危险远未结束——江面上漂满了杂物和尸体,船只残骸的尖刺、半沉的箱笼、甚至浮尸,都可能成为致命的障碍。赵大勇单手操舵,另一边的肩膀还在渗血,每一次转动舵轮,额角就渗出细密的冷汗。
“当家的,你坐下,我看看伤!”翠姑扑到丈夫身边,声音带着哭腔。
“别管我!看好航道!”赵大勇吼着,眼睛死死盯着江面。前方,一艘倾覆的漕船半沉在水中,露出水面的桅杆像怪兽的角。他猛打船舵,船身剧烈倾斜,堪堪擦着沉船过去,船底传来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陈望挣扎着爬起来,和秀娘一起过去帮忙。秀娘撕下自己的衣襟,翠姑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两个女人合力,小心翼翼剪断箭杆,拔出箭头。赵大勇闷哼一声,咬紧的牙关里渗出血丝。
箭头带着倒钩,扯出一小块皮肉。伤口很深,血涌如泉。翠姑的手抖得厉害,药粉撒了一半在外面。秀娘接过药瓶,稳稳地倒上去,然后用布条迅速包扎。动作熟练得让人心酸——这些年,她照料过太多受伤的街坊。
“娘,水……”杏儿端着一碗清水过来,小脸依然煞白,但眼神坚定。
陈望看着这一家三口。短短一刻钟,他看见的比他想象的更多:赵大勇掌舵时那种不要命的狠劲,翠姑撕衣襟包扎时颤抖却不停的手,杏儿在颠簸中稳稳端住碗的镇定——这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出来的,这是经过生活千锤百炼后的坚韧。
“陈伯伯,您喝水。”杏儿又端来一碗给陈望。
陈望接过碗,看着孩子清澈的眼睛,忽然问:“杏儿,怕吗?”
杏儿点点头,又摇摇头:“怕。但爹说,咱们欠陈伯伯一条命,今天就是死,也得还上。”
舱内忽然安静了。只有江水拍打船身的声音,和远处隐约的炮火声。
赵大勇包扎好伤口,重新掌舵。他没回头,声音混在江风里飘来:“陈老板,三年前那十五两银子……我们没花。”
陈望没说话,等着下文。
“那钱,我们租了石磨,买了黄豆,在豆腐巷开了铺子。”赵大勇的声音很平,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头半年,生意不好。翠姑每天子时起来磨豆,天亮前做好豆腐,我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每回路过阊门,都绕远路,不敢从您铺子前过。”
翠姑接话,声音低得像耳语:“有时候实在避不开,就远远看一眼。看见您在柜台后头打算盘,看见秀娘嫂子教阿宁识字,看见铺子越来越大……我们就想,等攒够了钱,等杏儿长大了,一定去磕头认错。”
陈望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一些模糊的画面——
是了,有那么几次,他感觉有人在看铺子,转头看去,却只看见巷口匆匆离去的背影。还有,每隔一阵子,门口就会莫名出现一小袋东西:有时是几个野山枣,有时是一把炒黄豆,有时是一块新做的豆腐,还温热着。他问过伙计,都说没看见谁放的。
原来如此。
“杏儿六岁那年,我们送她去识字。”赵大勇继续说,“先生教《论语》,说‘过则勿惮改’。孩子回来问我们,爹娘有没有犯过错。我们……说不出口。”
翠姑的眼泪掉下来:“后来杏儿自己写了张纸,藏在房梁上。我打扫时看见了,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爹娘欠陈伯伯钱,要还。杏儿长大了帮爹娘还。’”
杏儿低下头,小手揪着衣角。
赵大勇深深吸了口气:“半个月前,听说叛军要打苏州。我们就想,完了,这辈子怕是没机会还债了。后来一想,不对——这不正是机会吗?别人都在往外逃,咱们往里冲,要是能把恩人救出来,这笔债,就算还清了。”
“所以你们卖了豆腐坊?”陈望终于开口。
“嗯。”赵大勇点头,“磨盘、石臼、豆缸,全卖了。凑了八十两银子,买了这艘旧漕船——以前是运粮的哨船,船身结实,跑得快。又请船匠改了改,包了铁皮,加了舵楼。”
秀娘轻声问:“那你们……就没给自己留条后路?”
翠姑苦笑:“留什么后路?要是救不出恩人,我们活着也是行尸走肉。要是救出来了……”她看看丈夫,又看看女儿,“一家人死在一块儿,也好过一辈子良心不安。”
船舱再次陷入沉默。这次沉默里有更沉重的东西在流淌,那是用三年光阴、用日夜煎熬、用破釜沉舟的决绝,酿出的赎罪之酒,苦涩,却纯澈。
船忽然剧烈颠簸起来!前方江面出现漩涡——是两江交汇处,水流湍急。赵大勇拼命掌舵,伤口崩裂,血又渗出来。陈望冲过去帮他,两个男人的手一起握住舵轮。
掌心相贴的瞬间,陈望感受到赵大勇手上的老茧——那是长年推磨、挑担、掌舵磨出来的,硬得像铁。而赵大勇也感受到陈望手上的茧——那是打算盘、搬货物、做杂活留下的,粗糙却温暖。
“左满舵!”赵大勇嘶吼。
陈望与他同时发力,舵轮急转。船身几乎侧立起来,甲板上的杂物哗啦啦滑向一边。秀娘和翠姑紧紧抱住杏儿,死死抓住船舷。
船冲过漩涡,重新平稳。两个男人都喘着粗气,额上全是汗。
“陈老板,”赵大勇忽然说,“您就不问,我们当初为什么骗人?”
陈望看着他:“你想说,自然会说。”
赵大勇的目光投向远方江面,那里烟波浩渺,像他此刻纷乱的回忆。
“我们赵家,原本也是体面人家。”他的声音变得飘忽,“我祖父那辈,在松江开着绸缎庄,虽不是大富大贵,也算殷实。到我爹手上,遭了官牙盘剥——那些管市场的胥吏,今天要‘孝敬’,明天要‘抽成’,后天又说布料‘不合规制’要罚款。不出三年,铺子垮了,爹气病死了,留下我和我娘,还有一堆债。”
翠姑接话,声音涩得像生锈的铁:“我娘家更惨。我爹是个穷秀才,屡试不第,家里揭不开锅。把我嫁到赵家,本以为能过上好日子,谁知嫁过来不到半年,赵家就败了。大勇为了还债,什么活儿都干过:码头扛包、给人护院、甚至去赌坊看场子……有次为了护住最后一点工钱,被人砍了三刀,差点没命。”
她说着,忽然掀开赵大勇的衣襟下摆——腰间,三道狰狞的旧疤交错,像三条蜈蚣趴在那里。
陈望的瞳孔一缩。这三道疤的位置、走向,他太熟悉了——三年前,那个深夜来杂货铺讨水喝的书生,后来中了举人回来报恩时,曾撩起衣襟给他看,说他当年赴考路上被劫,有个路过汉子替他挡了三刀,那汉子腰间就有这样的疤。
“那书生……”陈望声音发颤,“是不是姓周?瘦高个,眉心有颗痣?”
赵大勇一愣:“您怎么知道?那是周秀才,后来听说中了举。当年他在城外被地痞抢劫,我正好路过……哎,都是陈年旧事了。”
陈望和秀娘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里的震动。
善的链条,原来一直在暗处环环相扣。陈望帮了书生,书生中了举;赵大勇救了书生,书生后来开了粮行;而赵大勇在粮行干活时,粮行掌柜——正是那书生——念旧情,处处照应他。这一切,当事人或许都不完全知晓,但因果的丝线,早已将所有人的命运悄然编织在一起。
“杏儿四岁那年,得了急病。”翠姑的声音把陈望拉回现实,“高烧不退,抽搐。我们当光了家里所有东西,连最后一床棉被都当了,还是凑不够诊金。走投无路时,看见街边有人乞讨,一天下来,竟要到不少钱……”
她说不下去了,捂住脸,肩膀剧烈抖动。
赵大勇替她说下去:“我们就想,试一次,就一次。等杏儿病好了,我们做牛做马还债。那天在阊门,我们挑中陈老板,是因为……因为您看起来面善,眼里没有瞧不起人的光。”
他转过头,第一次直视陈望的眼睛:“可我们没想到,您会给那么多。十五两,够普通人家过一年了。我们拿着钱,手都在抖。去医馆的路上,翠姑一直哭,说这不是钱,是良心债,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所以你们没全花在治病上?”秀娘轻声问。
“杏儿的诊金加药费,统共用了三两。”赵大勇的声音低下去,“剩下的……我们确实挥霍了一阵子。觉得钱来得容易,觉得这世道不公,觉得凭什么别人锦衣玉食,我们要饿死?那段时间,我们喝酒吃肉,住客栈,还……还去赌了两把。”
他深吸一口气,像要把积压多年的污浊都吐出来:“直到在码头酒馆,被陈老板撞见。那时候我们其实已经后悔了,酒喝在嘴里是苦的,肉嚼在嘴里是臭的。可人在泥潭里,越挣扎陷得越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装混蛋。”
秀娘想起那日,她拉住要冲进酒馆的陈望,说的那句:“咱们行善是为心安,他们行骗是为快活,本就两路人。”
现在她知道了,他们行骗,不是为了快活,是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之后,那份“心安”,成了他们再也负担不起的奢侈。
“后来呢?”陈望问。
“后来我们离开了苏州,去了杭州。可那锭带划痕的银子,像烙铁一样烫着我们的心。”翠姑擦干眼泪,“在杭州睡了三天桥洞,第四天,赵大勇把最后一点钱买了石磨和黄豆,说:‘咱们从头开始,一分一分挣,挣够了钱,回苏州还债。’”
于是有了豆腐巷的赵记豆腐坊。于是有了子时磨豆的翠姑,有了绕远路不敢过阊门的赵大勇,有了在房梁藏忏悔书的杏儿。于是有了这三年,一千多个日夜的煎熬与救赎。
船驶入一段相对平缓的江面。晨光完全出来了,江面铺满碎金。危险暂时远去,可每个人心里,都还在惊涛骇浪。
杏儿忽然站起来,走到陈望面前,深深鞠了一躬:“陈伯伯,对不起。我爹娘做错了,我也做错了——那天在街上,我哭是装的,饿也是装的。这些年,我每天晚上都跟菩萨说,求菩萨保佑陈伯伯一家平安,等我长大了,一定报答您。”
孩子的话最简单,也最锋利,直刺人心最柔软处。
陈望伸手,摸了摸杏儿的头。孩子的头发很软,像春天的柳絮。
“都过去了。”他说,声音很轻,却像惊雷,在每个人心里炸开。
赵大勇猛地转身,这个刚才在箭雨中都不皱眉的汉子,此刻泪流满面。他“噗通”一声跪在甲板上,额头重重磕下:“陈老板!这三年,我们夫妻没睡过一个踏实觉!今天能救出您和嫂子,我们……我们就是现在死了,也值了!”
翠姑也跪下来,泣不成声。
陈望和秀娘连忙去扶。四个成年人,在颠簸的甲板上,拉拉扯扯,最后都坐下了。秀娘握着翠姑生满老茧的手,那双手比她记忆中的更粗糙了——那是长年泡豆浆、磨豆子、点卤水磨出来的。
“起来吧。”秀娘轻声说,“当年我拉住当家的,说放过你们。今天看来,放过的不是你们,是我们自己。”
她看向陈望,夫妻俩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见证人性复活的感动,更有一种深沉的释然——原来善良真的不会白费,它可能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江风灌入船舱,吹散了血腥味,也吹散了积压三年的阴霾。远处,苏州城还在燃烧,黑烟滚滚,遮天蔽日。可在这艘小小的破船上,却有一种比火光更明亮的东西,在每个人心中点燃。
那是良心苏醒的光,是赎罪完成后的坦然,是跨越仇恨与伤害后,终于抵达的理解与宽恕。
赵大勇重新掌舵,这一次,他的背挺得更直。翠姑开始收拾船舱,动作轻快,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杏儿依偎在秀娘身边,小声问:“秀娘婶婶,阿宁姐姐呢?”
秀娘望向江心,那里有无数船只,载着无数逃难的人。她的阿宁在哪一艘上?是否平安?是否在哭喊着找爹娘?
但她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笃定。就像这艘船,经历了漩涡、箭雨、生死考验,依然破浪前行。人活一世,只要良心不灭,善念不绝,总能在绝境中,等到那艘渡你过江的船。
“阿宁会平安的。”秀娘对杏儿说,也对自己说,“咱们都会平安的。”
因为老天爷,从来不会辜负那些在暗夜里,依然选择相信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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