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北宋哲宗元佑三年,扬州城的秋日来得格外萧索。护城河边的杨柳褪尽了最后一丝青翠,枯黄的叶片在寒风中打着旋儿,簌簌地落在青石板路上。城东清水巷最深处那间低矮的瓦房,便是书生陈志远的家。
寅时三刻,鸡鸣未起,陈母王氏已经坐在织机前了。
“吱呀——吱呀——”
老旧织机发出的声音,在这寂静的黎明格外清晰。王氏今年四十有三,长年的劳作让她的背微微佝偻,手指关节粗大,布满细密的裂口。她借着窗棂透进的微光,将浸过蜡的麻线理顺,梭子在经纬间穿梭如飞。每织完一尺布,能换得三文钱,这便是母子二人除却陈志远在书院抄书外,最主要的进项。
里屋传来窸窣的声响,陈志远醒了。他轻手轻脚地起身,生怕惊扰了母亲。推开破旧的木门,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他走到院中那口老井边,打起半桶井水,双手掬起一捧泼在脸上。冰凉刺骨的水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灶房里,昨夜剩下的半碗糙米静静躺在陶瓮底。陈志远小心翼翼地取出,加了五倍的水,又撒了一把从城外采来的荠菜碎叶。灶火燃起,映亮了他清瘦而坚毅的面庞——二十岁的年纪,眉眼间却已有了超越同龄人的沉稳。他知道,这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菜粥,便是他和母亲今日的早饭和晚饭。
“远儿,多盛些米。”不知何时,王氏已站在灶房门口,手中捧着刚织好的半匹粗麻布,“娘今日能多织些,晚上去西市换了钱,买升米回来。”
陈志远摇头:“娘,书院中午管一顿饭,我吃得多。这些您留着。”他将锅里稍稠的部分盛到母亲碗中,自己那碗几乎全是清汤。
王氏眼眶微红,却不再多言。她知道儿子的脾性。
辰时初刻,陈志远背起破旧的书箱出了门。书箱里除了几本翻得毛了边的《论语》《孟子》,还有他替书院誊抄的《春秋左传》——抄完这卷,能得五十文,够买十升糙米。他紧了紧身上单薄的青布长衫,走入深秋的寒风中。
清水巷到城南的“崇文书院”,要穿过大半个扬州城。陈志远每日都会经过熙熙攘攘的东市,路过香气扑鼻的酒楼食肆,穿过绫罗绸缎飘扬的绸缎庄前。但他从未驻足,只是将书箱抱得更紧些,脚步更快些。
今日书院讲授的是策论。头发花白的周夫子端坐堂上,声音洪亮:“为政之道,首在爱民。昔范文正公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此士大夫当有之胸怀......”
陈志远听得入神,毛笔在粗糙的竹纸上飞快记录。他知道,明年春天的乡试,策论是重中之重。若能中举,便能免去赋税,见官不跪,母亲也不必再日夜织布。若能更进一步中得进士......他不敢想,只是将背挺得更直。
午时,书院提供简单的饭食:两个杂面馒头,一碗飘着几片菜叶的汤。陈志远悄悄将一个馒头用油纸包好,藏入袖中——这是留给母亲的。
傍晚散学时,天色已昏黄。秋风更紧了,卷起满地落叶。陈志远沿着熟悉的路径往回走,在路过巷口时,忽然瞥见墙角蜷缩着一团黑影。
那是个老乞丐。
他蜷在墙根下,身上裹着破麻片,花白的头发沾满草屑,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像是用刀刻上去的。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双裸露在外的脚——布满冻疮和裂口,有些地方已经溃烂,渗着黄水。老乞丐浑身发抖,牙齿打颤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清晰可闻。
陈志远的脚步停下了。
袖中的馒头还带着余温。他知道,这馒头若给了乞丐,母亲今晚便要饿肚子。家中米瓮已空,明日才能领到抄书的报酬。
老乞丐似乎感觉到了目光,缓缓抬起头。那是一双浑浊得几乎分不清瞳仁的眼睛,空洞地望着陈志远,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陈志远的手握紧了袖中的馒头。
他想起了周夫子今日讲授的“仁者爱人”,想起了幼时父亲尚在时说过的话:“咱陈家虽穷,但不能没了善心。”父亲是在十年前一场饥荒中,将最后半袋米分给邻家孤儿后,自己饿死的。
寒风卷过,老乞丐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声音像是破风箱在拉扯。
陈志远终于走了过去。
“老人家,”他蹲下身,从袖中取出那个温热的馒头,“您先吃点。”
老乞丐颤抖着伸出双手——那双手瘦得皮包骨头,指甲缝里塞满黑泥。他接过馒头,却没有立刻吃,而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陈志远,看了许久。
“公......公子......”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老朽......三天没进过食了......求您......再给口热的......”
陈志远心中一紧。他想起家中灶上还温着的那碗菜粥——那是他和母亲今晚的晚饭。
“您稍等。”他说。
推开家门时,王氏正在整理织好的布匹。见儿子回来,她露出笑容:“远儿,今日怎的晚了些?娘这就去热粥。”
“娘......”陈志远拦住她,有些艰难地开口,“巷口有个老人家,快冻饿而死了......我把粥给他,行吗?”
王氏愣了下,随即点头:“该当的,该当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转身去灶房,不仅端出了那碗菜粥,还将橱柜里仅剩的两个粗面窝头也拿了出来,“都拿去,娘不饿。”
陈志远眼眶发热,接过碗和窝头,快步出了门。
老乞丐还蜷在原地,那个馒头只咬了一小口,紧紧攥在手中。
“老人家,趁热吃。”陈志远将粥碗递过去。
老乞丐缓缓抬头,当看到那碗冒着热气的菜粥时,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道光。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捧住粗陶碗的瞬间,陈志远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那根本不像是活人的手,倒像是握着一块冰。
但老乞丐捧得极稳。他低头看着粥碗里漂浮的荠菜叶,看了很久,久到陈志远以为他是不是睡着了。
然后,老乞丐忽然仰起头,将整碗粥一饮而尽。
喝完后,他长长舒了口气,那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他慢慢放下碗,然后做出了一个让陈志远始料未及的动作——他伸出右手,握住了陈志远的手腕。
“公子真是大善人......”老乞丐的声音忽然清晰了许多,不再那么嘶哑,“老朽无以为报,只能......”
他的话戛然而止。
陈志远感到手腕处传来一股诡异的吸力,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自己体内被抽走。与此同时,老乞丐的手掌温度在急剧变化——从冰冷刺骨,逐渐变得温热,最后竟有些发烫。
“老人家?”陈志远想抽回手,却发现手腕像是被铁箍锁住,动弹不得。
老乞丐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那笑容里似乎有感激,有歉疚,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神色。在昏暗的天光下,陈志远忽然注意到,老乞丐脸上那些深深的皱纹,似乎......变浅了些?
“只能祝公子......长命百岁了。”老乞丐终于说完那句话,然后松开了手。
那一瞬间,陈志远感到一阵眩晕,脚下踉跄了一步。等他站稳时,老乞丐已经站起身来——动作竟出乎意料的利索,完全不像刚才那个奄奄一息的老人。
“多谢公子施粥之恩。”老乞丐躬身一揖,然后转身,踉踉跄跄地朝巷子深处走去。他的背影在暮色中渐渐模糊,最后消失在一个拐角处。
陈志远站在原地,揉了揉还有些发麻的手腕。刚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他有些恍惚。手腕上,被老乞丐握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圈淡淡的青紫色痕迹,像是淤血,却又不太像。
“大概是冻着了吧。”他自言自语,捡起地上的空碗,转身回家。
晚饭时,王氏只喝了些热水,坚持说自己不饿。陈志远知道母亲是省给他吃,心中酸楚,却也没有说破。母子二人坐在油灯下,一个继续织布,一个摊开书卷。
“远儿,”王氏忽然开口,“你手腕怎么了?”
陈志远低头,才发现那圈青紫的痕迹还在,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显眼。“没什么,大概是今日抄书久了,硌着了。”
王氏不疑有他,继续低头织布。
夜深了,陈志远躺在床上,却辗转难眠。他总觉得今晚的事有些蹊跷——老乞丐那双冰冷的手,那个古怪的笑容,还有自己手腕上这奇怪的痕迹。但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疲惫感,像是刚干了一整天的重活,浑身乏力。
窗外,秋风吹过屋檐,发出呜呜的声响。陈志远望着破旧窗纸上摇曳的树影,心中忽然涌起一阵不安。他想起了父亲去世前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心神不宁。
“大概是多想了吧。”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沉入梦乡时,手腕上那圈青紫的痕迹,正悄然扩散。一丝丝肉眼难以察觉的黑气,正顺着手臂的脉络向上蔓延,渗入他的五脏六腑,改变着他身体的某些本质。
更不知道的是,在城北的乱葬岗上,那个老乞丐正盘膝坐在一座荒坟前。月光下,他的身体微微发光,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浅、消失。他张开嘴,吐出一缕淡金色的气息,那气息在空气中盘旋片刻,又被他吸回体内。
“四十年......”老乞丐,或者说,已不再那么苍老的“老乞丐”,低声喃喃,“还差六十年......就能重入轮回了......”
他抬起头,望向扬州城的方向,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对不住了,小公子。要怪,就怪这个世道吧。”
夜风吹过乱葬岗,无数磷火幽幽飘起,像是回应着他的低语。
而陈志远家中,油灯早已熄灭。月光透过窗纸,照在他沉睡的脸上。如果此时有人细看,会发现他眼角的细纹似乎深了些,鬓角处也隐约有了几根白发——只是夜色深沉,无人察觉。
命运的齿轮,在这一次施粥中,已然无声地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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