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婆婆的葬礼所带来的关于生死的沉静感悟，并未随着坟头新土的夯实而散去，反而如同院中那口老井的水，幽深而澄澈地沉淀在赵南与苏婉儿的心底。接连几日，小院中的生活依旧，劈柴、担水、伺弄菜园，但两人之间的氛围，却似乎比以往更多了一份无需言说的默契与安然。那些曾经横亘在漫长修道岁月前的、关于寿元、关于陨落的隐忧，被这最朴素的生死景象悄然稀释，转化为对当下每一刻光阴的更深的珍视。
是夜，月明星稀，一轮银盘似的满月高悬中天，清辉遍洒，将小院照得亮堂堂的，几乎无需灯火。白日里的暑气已然散尽，晚风带着凉意和草木的湿润气息，轻柔地拂过院中的老槐树，叶片沙沙作响，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影子。
赵南在小院中央的石磨盘上铺开一张粗布，摆上了几样在镇上买的简单菜肴——一碟卤豆干，一碟盐水花生，还有傍晚时苏婉儿亲手拌的野菜。最重要的，是一壶在村中酒肆打来的、最寻常的农家自酿米酒。酒液浑浊，带着淡淡的米香和发酵后的酸涩气，与修真界的琼浆玉液、能增长修为的灵酒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今夜月色真好，”赵南将两只粗糙的陶碗斟满米酒，递了一碗给苏婉儿，“我们便在这月下小酌几杯，可好？”
苏婉儿接过陶碗，指尖触及那温凉的碗壁，看着碗中微微晃荡的浑浊酒液，再抬头望向赵南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面庞，嫣然一笑：“好。”
两人相对而坐，就着清淡的菜肴，慢慢饮着那凡俗的米酒。酒入口，初时只觉得酸涩寡淡，远不如灵酒那般醇厚甘美、灵力充盈。但几碗下肚，一股温热的暖意便从小腹缓缓升起，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这暖意不烈，却恰到好处地松弛了连日来因体悟生死而略显沉重的心神，也让两人的脸颊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红。
微醺之感，如同月下的薄雾，悄然笼罩而来。神识不再如同往日那般清明如镜，思绪却仿佛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变得愈发活跃而真切。周围的一切声音——远处溪流的潺潺，近处草丛里的虫鸣，甚至风吹过树叶的每一丝颤动，都变得异常清晰，却又仿佛隔着一层柔和的纱。
苏婉儿放下陶碗，双手托腮，仰望着天际那轮皎洁的明月，眼神有些迷离。月光如水，流淌在她素净的衣裙和如墨的青丝上，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清冷而圣洁的光晕。
“南哥，”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日更显轻柔，带着一丝酒后的慵懒与沙哑，“这段时日，是我修行以来，最快活的时光了。”
赵南闻言，端着酒碗的手微微一顿，目光落在她被月光勾勒得无比柔美的侧影上。
苏婉儿没有看他，依旧望着月亮，仿佛在对着那亘古存在的月轮倾诉心声：“不用去想宗门事务，不用去忧虑修行瓶颈，不用去提防明枪暗箭……只是这样，和你一起，走路，看景，吃饭，睡觉。像最普通的凡人夫妻一样，分享着最平凡的喜怒哀乐。”
她顿了顿，转过脸来，清澈的眼眸在月光和微醺的双重作用下，亮得惊人，里面清晰地倒映着赵南的身影，以及漫天细碎的星光。
“我以前总觉得，大道独行，是修士的宿命。能远远看着你的背影，知道你安好，便已心满意足。”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回忆的恍惚，随即化为无比的坚定与温柔，“可现在，我才明白，能与君相伴，同行在这条漫漫长路上，无论前方是仙山琼阁，还是万丈红尘，无论是叱咤风云的元婴老祖，还是如今这般布衣草鞋的凡俗夫妻……于我而言，皆是世间最大的幸事。”
她的语气平静，却字字千钧，蕴含着数百年来默默陪伴、无声支持的深厚情意，以及此刻豁然开朗后的坦然与无悔。
这番话，如同投入赵南心湖的一颗石子，激起了滔天巨浪。他怔怔地看着苏婉儿，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深情与依赖，胸腔中被那凡酒点燃的暖意，瞬间化作了汹涌澎湃的热流，冲击着他一直以来认为坚不可摧的道心。
往昔岁月，一幕幕在脑海中飞速掠过。初入宗门时的青涩，秘境之中的并肩作战，闭关室外无声的守候，紫雷峰上月下论道的默契，还有这次游历途中，江南烟雨里的撑伞，市集喧嚣中的携手，深山茅棚外的篝火，古镇灯河旁的许愿，田园晨昏间的依靠，以及不久前那场葬礼上的默默陪伴……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道，是孤独的，是勇猛精进、披荆斩棘的独行。他将太多的精力放在了提升修为、参悟法则、应对危机之上，却几乎从未回过头，好好看一看一直默默走在自己身侧、与自己气息相连的这道倩影。
大道独行？或许是吧，但那是在未遇知己之前。
而今，他有婉儿。
赵南放下酒碗，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苏婉儿置于石磨盘上的微凉的手。他的动作有些用力，仿佛要将彼此的生命线彻底融合在一起。他的手心因之前的劈柴劳作而带着薄茧，粗糙却温暖。
“婉儿……”他的声音因情绪激荡而略显低沉沙哑，“是我愚钝，过往眼中只见大道艰险，只顾前方征途，却忽略了身侧最重要的风景。”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米酒醇香和月华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的头脑在微醺中保持着一丝奇异的清明。
“我曾以为，情感是修道的牵绊，儿女情长会磨损向道之心。”他缓缓说道，目光灼灼地凝视着苏婉儿的双眼，“可这段时日，与你一同经历这凡尘点滴，体悟这生死轮回，我方知晓，我错了。”
“你的陪伴，你的理解，你的情意，非但不是牵绊，反而是我道心上最坚韧的基石，是照彻我前行之路的明月清辉。”他的语气愈发坚定，道心在此时一片通明璀璨，往日因执着而产生的细微滞涩，在此刻荡然无存，“往日心中唯有大道独行，常感寂寥艰辛；而今却觉，大道之上，有知己红颜并肩，彼此扶持，心意相通，这道途，非但不孤，反而充满了温暖与力量。我的道心，非但未损，反因这份情意，更显圆融、通透、坚韧！”
这番话，是他数百年来，第一次如此直白、如此深刻地剖析自己的内心，承认情感在道途中的位置。这并非道心的动摇，而是道心的升华与圆满。
苏婉儿听着他的话语，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坚定力量和滚烫温度，眼中瞬间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汽，但那水汽之后，却是绽放出的、比月光还要明亮动人的光彩。她反手与他十指紧紧相扣，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无需再多誓言，无需更多承诺。此刻，月光为证，清风为媒，两颗经历了漫长岁月、无数风雨洗礼的心灵，彻底剥去了最后一丝隔阂，紧密地交融在一起。情意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渗透彼此的道心，与他们对大道的追求水乳交融，再不分彼此。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握着彼此的手，在溶溶月色下，在小小院落中，感受着这份历经沉淀后愈发醇厚的情意，以及因这份情意而愈发坚定圆满的道心。虫鸣依旧，风声依旧，却仿佛都成了为他们奏响的祝福乐章。
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亦有情，成就你我。
这一次凡尘游历，于这月下交心之时，终于收获了最为珍贵的果实——一颗因爱而更加圆满无瑕、坚韧不拔的向道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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