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池阳小人
王莽建国三年,池阳县出了件怪事。
那日清晨,城南卖烧饼的老张头第一个瞧见。他推着车往市集去,晨雾里隐约听见细细的声响,像小娃娃玩耍,却又不太像。走近了看,老张头手里的饼铛“哐当”掉在地上。
一队小人儿,统共十来个,正从城隍庙的台阶上下来。
他们高不过成年人的手掌,穿着用不知什么布料裁的小衣裳,有青有褐。为首两个骑着老鼠般大的马匹——后来看清是田鼠驯的,后面跟着步行的,手里拿着各式物件:小锄头、小篮子,甚至有个捧着本指甲盖大的书简。
最骇人的是他们说话。
“李三哥,今日往东市去?”骑鼠马的小人声音细如蚊蚋,却字字清楚。
“去得去得,昨儿个西市王掌柜欠我三粒黍米,该讨了。”步行的答话。
老张头僵在原地,眼瞅着小人队伍绕过他掉在地上的饼铛,朝着东市方向去了,才扯开嗓子喊:“妖、妖怪啊!”
池阳县乱了。
起初只有零星几人能看见,后来目击者越来越多。小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县城各处活动:有在酒楼后院帮工的——扛着米粒进出;有在布店门口讨价还价的——用草叶当钱币;最奇的是县衙门前,竟有一队小人模仿衙役升堂,审一只犯了偷油罪的耗子。
县令慌了神,一边上报朝廷,一边请来道士做法。符纸贴满城门,桃木剑舞得虎虎生风,小人却照旧出现。他们不怕人,也不伤人,只是自顾自地生活,仿佛池阳县里又叠着个小小的池阳县。
消息传到长安时,王莽正在改制币制。
这位新朝皇帝听完奏报,脸色阴沉。他信祥瑞,也信灾异。登基以来,各地报过白虎现身、甘露降世,他都欣然记入史册。可这“小人横行”,听着就不吉利。
“多高?”王莽问。
“约一尺余。”使臣伏地答。
“可曾伤人?”
“未曾,只是……”
“只是什么?”
使臣颤抖:“他们自称自话,似有社稷。”
王莽摔了手中的玉圭。他刚把“匈奴”改为“恭奴”,“高句丽”改为“下句丽”,天下却似乎越来越不服管教。如今连三尺孩童都不算的小人,也敢在他的江山里“自称自话”?
“妖孽。”王莽吐出两个字,“着令池阳县,三日之内肃清。”
皇命传到池阳,县令苦了脸。怎么肃清?刀砍不着——小人灵活得很;火烧不了——他们钻墙缝;水淹不成——全县人还要吃水。最后师爷想出个法子:全县百姓一齐敲锣打鼓,震也要震死他们。
于是第三日,池阳县上演了奇景:万人空巷,男女老少拿着锅碗瓢盆,从早到晚敲打不停。小人们起初还探头探脑,后来渐渐不见了踪影。
到日落时分,最后一个躲在米缸边的小人,被主妇用筛子扣住。那小人穿着褐色短衣,仰头望着巨大的人脸,说了句:“要变天了。”然后化成了一滩清水。
消息报往长安,王莽松了口气,重赏池阳县令。
可事情并没完。
小人消失后第七天,池阳县第一起盗案发生。不是寻常偷窃——县里最大的米商陈老爷家,仓库门锁完好,三千石米却不翼而飞。紧接着,邻县传来兵营哗变的消息,十几个兵卒杀了长官,遁入山中为寇。
接着是瘟疫、蝗灾、河水倒灌。坏消息像约好了似的,从新朝的四面八方涌来。各地起义的旗号一个个竖起,今天这边称“汉室后裔”,明天那边说“天道不允”。
王莽更忙了。他改官制、改地名、改礼法,甚至重新分配天下田地。可越改,天下越乱。有时深夜批阅奏章,他会突然想起池阳县报来的那句“要变天了”,然后惊出一身冷汗。
池阳县的百姓也渐渐回过味来。
茶馆里,说书先生不敢明说,只隐晦地道:“那小人若真是妖孽,怎不见吃人害人?他们耕地织布、买卖交易,倒像在提醒什么……”
“提醒什么?”听客问。
说书先生压低声:“提醒咱们,社稷不在大小,而在民心啊。”
满座寂然。新朝建立以来,王莽的改制太多太快。币制改得百姓手里的钱成了废铁;官制改得官吏无所适从;连匈奴的名字都要改,惹得边境战火重燃。那些小人儿自耕自食、自称自话的小小世界,反倒比长安城发下的无数诏令更井然有序。
老木匠赵四那天喝多了酒,红着眼说:“我瞧见那些小人最后一日……他们在城隍庙前摆了小桌小椅,像是……像是在审案。审的什么?审一只糟蹋庄稼的田鼠,判它劳役三日,赔偿粟米两粒。你们说,这比咱们县衙是明是昏?”
无人答话。池阳县的县衙上月刚按新律判了个偷馒头的孩子黥面流放,而那孩子偷馒头,是因为家里粮被新税征尽了。
三年后,绿林军攻入长安。
王莽死前最后一刻,也许想起了池阳的小人。他的头颅被悬挂城头,身体被百姓分食——这个曾相信改制能解决一切的人,最终被没改掉的“人心”吞噬。
池阳县倒没遭受大兵灾。说也奇怪,起义军过境时,听说这是“小人现世之地”,竟绕道而行。后来东汉建立,光武帝刘秀还特意下诏,免了池阳三年赋税,说是“此地有异,当顺天意”。
县志里,关于小人的记载只有短短几行。但茶馆说书的总爱添上一段:小人消失那晚,有起夜的老汉看见,城隍庙顶站着个小人身影,对着满天星斗作揖,然后随风散了。那方向,朝着长安。
很多年后,池阳县重修城隍庙,匠人在梁上发现一行小字,刀刻的,字迹工整如蚁:“社稷不在高堂,在匹夫匹妇之生计。”没人知道是谁刻的,也没人敢说是那些小人刻的。
只是自此,池阳县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县令上任,必先访三日民间,听农人如何种地,听商人如何买卖,听妇人如何持家。这个规矩传了十几任县令,池阳县竟慢慢成了附近最太平的县。
老人们有时还会说起那段奇事,结尾总是一叹:“那些小人儿若真是灾异,怎么他们一走,真正的灾祸才来呢?也许天道示警,从来不是用妖异吓人,而是用镜子照人——照见那不该小的被压得太小,不该大的胀得太大。”
庙堂之高,未必见微尘之动;江湖之远,常能察天地之机。世间灾异,有时不过是颠倒的常态在说话;而所谓常态,常需俯身才能听见大地的脉搏。池阳的小人消失了,但他们留下了一个永恒的诘问:衡量天下的尺度,究竟该握在谁的手中?
2、背明鸟
黄龙元年的武昌城热得像个蒸笼。
越巂使者团进城那日,全城百姓挤在道旁踮脚张望。南蛮之地来的车队裹着湿热的山林气息,笼车上蒙着黑布,隐约能听见里面扑翅的声响和奇特的鸣叫——似笛非笛,似箫非箫。
朝堂上,孙权刚听完荆州水军的奏报,眉头还未舒展,就听传报越巂献瑞。他抚着紫髯,看着使者掀开黑布。
笼中之鸟让满朝文武都怔住了。
它立着有半人高,形似白鹤却非鹤。羽色是种说不清的灰白,在殿内光影里泛着珠贝似的色泽。最奇的是它的姿态——明明殿门大开,天光倾泻,它却偏过头去,将整个身子转向北面阴影处。
“此为何鸟?”孙权问。
使者伏地:“禀陛下,此乃背明鸟。生于越巂南麓云雾之中,终年不见日头。巢必筑于北崖,食山间夜露滋养的芝菌,故不向明光。其声能效百音,尤喜丝竹——”
像是印证他的话,殿角乐师不慎碰响了编钟。
“叮”的一声清鸣。
那鸟倏然转颈——不是转向钟声,而是更往北偏了半分,同时双翅一振,长颈随着余韵微微摇动,竟似在合着节拍起舞。满殿响起低低的惊叹。
“吉兆啊!”太史令抢先出列,“背北而向阴,乃归附之象;闻乐而振翅,是礼乐将兴之征。陛下新都武昌,南疆即献此瑞,可见天命所归!”
群臣纷纷称贺。孙权脸上露出笑意,当即赐名“归音”,命养于宫苑北林,专设乐师为它奏乐。
那是武昌城最热闹的夏天。百姓们虽不能进宫观鸟,但“背明祥瑞”的故事已传遍街巷。茶楼酒肆里,说书人把鸟儿的姿态说得活灵活现:“那羽啊,是月光染的;那眼啊,是寒潭浸的;一声鸣叫,连宫廷最好的乐师都自愧不如……”
只有饲鸟的老宦官察觉些许异样。
这鸟不吃寻常鸟食,只吃北坡采来的阴生菌菇。给它筑的巢朝南,它愣是一根根衔到北面重搭。正午日头盛时,它会焦躁地扑翅;到了阴雨天,反而舒展长颈,发出流水般悦耳的鸣唱。
“真是个古怪性子。”老宦官嘟囔,却还是尽心照料。毕竟这是祥瑞,是吴国初都的吉兆。
转年开春,迁都之议起。
武昌地势险要,却偏居上游。江东老臣们思念故土,江南物产丰饶,水网纵横,才是立国之本。争论数月后,孙权终于下诏:迁都建业。
迁都是项浩大工程。宫阙要重建,百官要安置,连那笼“归音”也要千里迢迢运往新都。启程那日,老宦官特意将笼车布置得阴暗舒适,可鸟自出武昌北林,便不再鸣叫,只是静静望着北方——如今车队向南,它望的已是来路。
建业的新宫苑气派恢宏。可不知从哪天起,“归音”的名字在宫人口中变了调。
或许是吴语腔调的缘故,或许是南迁后人心浮动,不知谁先叫岔了——那鸟不叫“归音”,成了“背亡”。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起初还只是私下嘀咕,直到那年冬至大宴。新殿落成,百官齐聚,孙权想起祥瑞,命人将鸟笼悬于殿侧助兴。乐起时,那鸟果然又振翅摇头,姿态翩翩。
可这次没人称赞了。
席间有大臣窃窃私语:“你们看它头朝哪儿?”
“北……旧都方向。”
“背亡背亡,背向而亡啊。”
“听闻此鸟在武昌时还进食,近来日益消瘦……”
低语如毒蔓蔓延。太史令早已换人,新任的是个年轻官员,见状起身谏言:“陛下,此鸟形貌虽美,然习性诡异。背明向阳乃天道,此鸟逆天而行;闻乐而舞本是雅事,可它只闻钟磬便动,岂非暗合哀乐?昔年‘归音’之称,怕是误读了天机,依臣之见,实为‘背亡’之兆啊!”
孙权脸色沉了下来。
他想起武昌的酷暑,想起迁都时江上连绵的阴雨,想起近来荆州、交州传来的不安消息。再看那鸟——它确实更瘦了,羽毛失了光泽,转向北方的姿态在烛火下竟显出几分固执的凄怆。
“撤下去。”皇帝挥挥手。
背亡鸟的传说却收不住了。它从宫苑流到市井,添了无数枝叶:有人说此鸟夜哭似小儿;有人说它羽落之处草木枯黄;最骇人的说法是,此鸟现世,百年内必有“丧乱背叛流亡之事”。
恐慌如野火燎原。商人开始囤粮,农户不敢远行,连军中都有兵卒私下议论:“咱们从武昌来,是不是也算‘背亡’?”
老宦官尽力维护着他的鸟。他仍每日采北坡的菌,仍在天阴时为它奏一曲《幽谷》。鸟偶尔会应和几声,声音却日渐沙哑。
“你呀,”老宦官叹息,“明明是同一只鸟,怎么在武昌是祥瑞,到建业就成了灾星呢?”
鸟当然不会回答。它只是日复一日地望着北方,望着那片它从未见过的、更远的北方。
时光流逝。孙权去世,诸葛恪辅政,孙亮即位,朝局如江上浪涛翻涌不休。背亡鸟还活着——它活得比所有人预计的都久,但已无人关心。新帝有新的祥瑞要庆贺,新的忧患要应对。只有白发苍苍的老宦官还记得每日送食,尽管鸟已吃得极少。
直到那天清晨,老宦官发现笼门开了。
不是被人打开——锁扣完好,栅栏也无损。可鸟不见了,只在笼底留下几片灰白的羽,和一朵早已干枯的、只有北山才有的小灵芝。
几乎同时,宫外传来急报:魏军三路伐吴。
后来的史书,记下了吴国最后几十年的风雨飘摇。皇位更迭如走马灯,叛乱此起彼伏,北方强敌压境,江南世族各自为计。确实有人背主逃亡,确实有城池墟无烟火,确实应了“丧乱背叛流亡”六个字。
可那时,已经没人提起背亡鸟了。
倒是很多年后,有个云游道士路过武昌旧宫遗址。断壁残垣间,他听当地老人说古,说起黄龙元年那只奇鸟。
“哪有什么吉凶啊,”老人坐在荒草间,“鸟就是鸟。它向北,是因为故巢在越巂北麓;闻乐而舞,是山中多泉,水声叮咚惯了;多肉少毛,是南疆雾重需保暖——都是它活下来的道理。”
道士问:“那为何在建业就成了凶兆?”
老人笑了:“人心里怕什么,就看什么都是征兆。迁都本是大事,人心惶惶,总要找个由头安放不安。那鸟只是面镜子,照见的是人自己的彷徨。”
道士沉吟良久,在笔记里写下:“世之吉凶,不在异兽奇禽,而在人心向背。以己度物,则物皆着己之色;以平心观世,则世间本无祥妖之分。”
夕阳西下时,道士仿佛听见一阵极远的鸣叫,似笛非笛,似箫非箫,从北边云雾缭绕的群山深处传来,随风散了。
而建业故地的渔歌里,还偶尔能听见这样的词句:“莫问吉凶问本心,人心安处处是春。当年误读背亡鸟,岂知亡背不在禽。”
那鸟最终去了哪里?没人知道。或许它终于飞回了终年云雾的北麓崖壁,在无人命名的深山里,继续它的、与人间吉凶无关的、自然而然的生活。
3、王琬
太康七年的洛阳郊外,祭天的祭坛在秋阳下泛着青白色。那是九月末一个清晨,薄雾还未散尽,骑督王琬例行巡防至此,忽然勒住了马。
坛侧卧着一团白。
初看以为是遗落的素帛,细看却在微微起伏。王琬下马按刀,缓步靠近。十步之外,那团白骤然立起——是只狗,通体雪白无杂色,站着竟有案几高,皮毛在晨光里流转着绸缎般的光泽。最奇的是它的眼睛,琥珀色的,静静看着王琬,没有寻常野狗的惊惧,倒像在审视。
王琬驻守京畿七年,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狗。他向前一步,白狗不叫不吠,转身便走。步子不疾不徐,保持着十步距离,仿佛一根无形的丝线系在人与狗之间。
“站住!”王琬翻身上马。
骏马撒开四蹄,黄尘扬起。可怪事来了:白狗仍是那般闲庭信步的姿态,马却怎么也追不近。距离始终是十步,不多不少。王琬狠夹马腹,坐骑已喷吐白沫,前方那抹白影依然不慌不忙,绕过田埂,穿过疏林,甚至偶尔回头一瞥。
追出三里,王琬挽弓搭箭。箭矢破空,白狗似未卜先知,轻轻一跃便避开,落地时连步调都未乱。再射,再避。三箭落空,王琬停下马,看着白狗在百步外也停住,侧身回望。
那一刻,王琬忽然觉得不是自己在追狗,而是狗在引着自己去某个地方。
他调转马头。回头望时,白狗已回到郊坛原处,重新卧下,仿佛从未离开。
这日回营,王琬向校尉禀报此事。校尉听罢皱眉:“郊坛乃祭天重地,岂容畜牲盘桓?明日多带几人,务必驱走。”
可次日、再次日,白狗总在那里。五六兵卒围捕,它便从缝隙悠然穿出;布下绳网,它总能先知先觉般避开。更奇的是,它只待在坛侧三丈之内,从不去别处,也从不伤人。有胆大的孩童靠近,它还容许对方摸摸头——虽然一触即退。
消息传开,洛阳城里议论纷纷。太学生们引经据典,说白狗乃“兵象”;道士们掐算,称是“星精下凡”;百姓们则编出各种故事,说那狗是前朝守坛将军的魂魄,守护着什么东西。
真正让王琬不安的,是十日后听到的另一桩传闻。
那日他在酒肆歇脚,邻桌几个幽州来的商贾正压低声音说话:
“……千真万确,我们县里老赵亲眼见的。那狗毛色灰黑,鼻子贴着地,就这么‘哧溜哧溜’走了三百多步,所过之处留下一道深沟!”
“鼻行地?”
“可不是!县里请巫师看了,说是‘地气逆行,犬类应之’……”
王琬放下酒碗。他想起前几日朝中同僚私下议论:太子司马衷年已十八,智力却似孩童,近日在朝堂上竟问出“百姓饿死,何不食肉糜”的浑话。侍中和峤屡次进谏,请武帝另择贤能,武帝却总是摇头:“太子纯孝,当以德行教化。”
纯孝。王琬默念这两个字。他见过太子一次,在东宫春宴上。那少年眼神茫然,对着满案珍馐不知所措,全靠身边宦官指点。这样的人,将来如何执掌这刚刚一统、百废待兴的江山?
郊坛的白狗还在。
王琬渐渐养成习惯,每日清晨必去郊坛看看。有时白狗不在——它神出鬼没,不知何时来何时去;有时在,便与他对视片刻,然后别过头,望向北边宫城的方向。
深秋某日,王琬终于忍不住,在它十步外坐下,自言自语般说:“你究竟想告诉人们什么?”
白狗自然不会回答。它只是起身,绕着祭坛慢慢走了一圈,每一步都踏在坛基边缘,分毫不差。走完,它停在正北位置,前爪轻轻刨了刨地面。
王琬跟过去看。土是新翻的,下面什么也没有。
“骑督!”身后传来呼声。是宫里的传令官,“陛下明日驾临郊坛祷冬,命你部清场警戒,一应活物不得留。”
王琬看向白狗。白狗也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映出秋日苍白的天空。然后它转身,不疾不徐地走了,这次没有再回头。
翌日,武帝驾临。仪仗煊赫,礼乐庄严。王琬带队在外围警戒,目光扫过坛侧——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几片枯叶打着旋。
祭祀顺利。回城途中,王琬听到銮驾旁几位大臣的低语。有人提到幽州鼻行狗的奏报已到中书省,有人说起和峤昨日又谏太子事,被武帝当庭斥退。
“和侍中也是执拗,太子事乃陛下家事……”
“家事?将来便是国事!你我没见东宫那几位师傅,个个愁眉不展?”
议论声渐远。王琬回头望郊坛,暮色中它只是个灰色的剪影。
白狗从此再未出现。
太康十年,武帝病重。王琬奉命守宫门,夜半常听殿内传出争吵声——多是和峤等人苦谏,声音急切如杜鹃啼血。有次他甚至听到老臣的哽咽:“陛下!为江山社稷计啊!”
回答总是武帝虚弱的、固执的声音:“朕意已决……太子仁厚……”
次年春,武帝崩。太子司马衷即位,是为惠帝。皇后贾南风干政,朝局开始诡谲的倾斜。王琬看不懂那些党争倾轧,只觉得京城的气氛一日日紧绷,像不断上弦的弓。
元康元年,他终于明白白狗那日刨地的意思。
那是个血色的黄昏。楚王司马玮带兵入宫“清君侧”,实际是场政变。王琬奉命守朱雀门,眼见着昔日同袍在宫墙内厮杀。太尉、司空、尚书令……一颗颗头颅挂上城门时,百姓在下面瑟缩如秋虫。
混战中,王琬被流箭所伤,退到废弃的郊坛暂避。坛周荒草没膝,石缝里钻出野蒿。他靠在冰凉的坛壁上,忽然想起那只白狗。
如果……如果当年更多人读懂了征兆?如果幽州鼻行地三百步的怪闻被认真对待?如果和峤的谏言被采纳?会不会有不一样的大景?
伤口汩汩渗血。王琬恍惚看见,坛侧那团白影又出现了,依旧卧在那里,依旧用琥珀色的眼睛望着他。他伸手,影子散了,只是月光照在石上的反光。
后来天下如何,王琬亲眼目睹。八王之乱,宗室相残,胡骑南下,中原陆沉。他晚年流落江南,常对孙辈讲起太康七年的秋天。
“那只狗啊,”他总是眯起眼,仿佛在穿透岁月回望,“它不是妖异,它只是个征兆。就像乌云聚了要下雨,地基松了屋要塌,狗鼻行地、白狗守坛……都是天地在说话。可惜啊,人们要么当祥瑞追捧,要么当妖异驱赶,就是不肯静下心来,听听话里的意思。”
“那话是什么意思呢?”孙儿问。
王琬沉默良久,望向北方——那里是早已沦陷的故都。
“意思是,任何反常都有根源。狗不会无缘无故鼻行地,朝廷也不会无缘无故生乱象。白狗守在祭坛旁,也许是想提醒:连畜牲都知道有些地方神圣不可侵犯,有些人,却忘了。”
他不再说话。窗外春雨淅沥,仿佛天地仍在诉说,只是听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很多年后,有史官在残卷里读到这两桩异事,批注道:“观晋室之衰,不在白狗鼻行,而在朝堂闭目塞听。犬类尚知守坛,人君岂可不守社稷?和峤之言非咒诅,实乃预警;白狗之现非凶兆,实乃镜鉴。可叹镜鉴在前,人皆顾影自饰,终至山河破碎,方悟微澜乃巨浪之始也。”
只是那时,洛阳郊坛早已埋在乱草黄土之下。而那只白狗去了哪里,再无人知晓。或许它本就来自人心深处的警醒,当人间不再需要警示时,便悄然归于太虚,等待下一个需要被看见的时代。
4、张聘
太安二年的江夏,雨水多得邪乎。
张聘记得清楚,那日是七月初九,本该是晒谷的好天气,凌晨却无端起了大雾。他牵着老黄牛往城西去——岳家表侄娶亲,他得送两袋新米作贺礼。牛是跟了他八年的老伙计,步子稳当,背脊宽厚,走在雾里只听见蹄声嗒嗒,和自己的呼吸声。
行至落雁坡,雾浓得三步外不见人。张聘正摸索着路,忽然听见一k个沉闷的声音:
“天下乱,乘我。”
他愣住,环顾四周。白茫茫一片,连鸟叫都没有。
“谁?”他握紧牛绳。
老黄牛转过头来。张聘这辈子忘不了那一眼——牛眼里不再是温顺的混沌,而是某种清明得骇人的神色。它嘴唇微动,那沉闷的声音又响起,这次更清晰:“天下乱,乘我。”
张聘浑身汗毛倒竖。他猛地扯转牛头,连米袋滚落也顾不上,跌跌撞撞往回跑。老牛这次走得飞快,蹄声急促如鼓点,仿佛也急着逃离什么。
到家门口时,雾已散了大半。张聘气喘吁吁拴好牛,正想进屋定定神,檐下卧着的看家黑狗忽然抬起头,口吐人言:
“归何早?”
那声音干涩怪异,像锈刀刮锅底。张聘腿一软,瘫坐在门槛上。黑狗却不再看他,转回头继续假寐,仿佛刚才只是打了个嗝。
最骇人的还在后头。
老黄牛不知何时自行解开缰绳,走到院子中央,后腿一蹬——竟像人一样站了起来!两只前蹄在半空划拉着,牛头缓缓转动,浑浊的眼珠扫过鸡舍、灶房、晾晒的衣裳,最后定格在堂屋神龛的方向。
张聘看着这荒诞景象,忽然不害怕了。一种更深沉的东西攥住他,像冰水漫过心脏。他扶着门框慢慢站起,对着人立的牛,也对着这诡异的天地,一字一句地说:
“天下将乱,非止一家。”
话音落,牛轰然跪地,恢复了寻常姿态,低头啃起草来。黑狗打了个哈欠,尾巴懒懒一甩。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阳光穿过残雾制造的幻影。
张聘没对任何人提起这事。
不是不想说,是说不出口。夜里他辗转反侧,一闭眼就看见牛站立的影子。妻子王氏察觉他心神不宁,他只推说犯了头风。可自那日后,他看什么都带着三分警惕。
八月,市集上开始流传怪闻。东街李铁匠说,他家井水一夜变红;西郊佃户说,稻田里无端出现马蹄印,可方圆十里没养马的;渡口摆渡的老赵信誓旦旦,说月圆夜看见江心冒火光,有披甲人影在水面行走。
张聘默默听着。他注意到更实在的变化:粮价涨了,盐巴开始限购,郡府的兵卒巡逻次数翻了一倍。有荆州来的行商私下说,那边山里出了伙“神兵”,领头的叫张昌,自称得白虎神君附体,能呼风唤雨。
“都是唬人的,”行商灌了口酒,“可老百姓真信啊!逃荒的、欠债的、活不下去的,一窝蜂往山里钻。”
九月秋收,本该是喜庆时节,江夏却笼罩在古怪的沉寂里。官府贴出告示,严禁“聚众妄议”,可茶棚酒肆的窃窃私语压得更低、传得更远。张聘牵牛路过城门口,看见守卒在检查行李格外严厉,连菜篮都要翻个底朝天。
老黄牛忽然停下,仰头“哞——”地长叫一声。那声音在城洞子里回荡,竟有几分悲怆。
十月初三,乱起了。
消息是午时传来的:张昌攻破竟陵,正沿江东进。郡守下令闭城,可城门还没关严,城外已火光冲天。原来乱军早就混进来了——扮作流民的、装成货郎的,甚至有几个就是本城的破落户。
张聘带着妻儿躲进地窖。头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叫骂声、撞门声。王氏紧紧搂着两个孩子,小的那个才三岁,吓得连哭都不敢出声。
“当家的,”黑暗中,王氏的声音发颤,“那日你从落雁坡回来,说梦见牛说话……可是真的?”
张聘在黑暗里点点头,想起她看不见,便握住她的手:“真的。”
“它说什么?”
“天下乱,乘我。”
王氏沉默良久,幽幽道:“它让你逃,你怎么不逃?”
地窖外传来轰然巨响,谁家的门被撞开了。张聘握紧妻子的手,没有回答。他怎么逃?祖宅在这里,田亩在这里,祖坟在这里。何况天下若真乱了,逃到哪里才算安全?
三日后,城破。
张昌的“神兵”其实多是饥民,衣衫褴褛,眼中却燃着骇人的光。他们推举张昌为帅,不是因为信什么白虎神君,而是因为张昌答应:破一城,粮仓尽分。
张聘一家被从地窖拖出来时,院子里已站满了人。领头的是个独眼汉子,手里提着血淋淋的刀,挨个盘问:“有粮没?有银没?有马没?”
问到张聘,他摇头。
独眼汉不信,带人冲进屋里翻找。其实还有半缸米埋在后院,但张聘没说。他知道,今日交出去,明日全家就得饿死。
搜到牛棚时,老黄牛忽然暴起,一头撞翻两个乱兵。独眼汉大怒,举刀便砍。刀光落下前,张聘清晰看见,牛转头看了他一眼——又是那种清明的眼神。
然后血光溅起。
黑狗狂吠着扑上去,被一脚踢开,撞在墙上不动了。
张聘闭上眼睛。他听见妻子的啜泣,听见孩子的惊叫,听见乱兵翻箱倒柜的声音,最后听见独眼汉的狞笑:“这户穷酸!烧了!”
火起时,张聘被绑在院中槐树下。他看着火舌舔舐祖屋的梁柱,看着父亲留下的匾额化作焦炭,看着妻儿被推搡着带走——王氏回头看他最后一眼,眼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死灰的平静。
浓烟呛进肺里时,张聘忽然想起七月初九的雾。如果当时他听了牛的话,真的骑上它逃了,会逃到哪里去?如果他对邻里说出那句“天下将乱,非止一家”,会不会有人警觉?如果……如果……
没有如果了。
史载:太安二年,张昌作乱,据江夏,引五州响应,兵锋所至,城邑为墟。越明年,乱平,江夏户口十不存三。
很多年后,有逃过劫难的老者回忆,说乱起前确有征兆。除了井水红、稻田印,还有人见过更奇的:西郊有牛夜哭,北岭群犬朝北而吠,甚至城隍庙的泥塑判官,眼皮无端掉了一块。
“可惜啊,”老者总在故事结尾叹息,“当时谁把这些当真呢?都当闲话听了。”
至于张聘一家,县志里只有短短一行:“太安二年,城西张氏宅毁于兵燹,阖户殁。”没人知道,这家的男主人曾在雾里听过牛语,在晴日见过犬言,更曾对着人立的牲畜,道破过一个时代最深的隐痛。
只有落雁坡的老槐树,年复一年地长着。春来发新芽时,若有心人细看,会发现某根枝桠的形状,竟像极了一头仰首向天的牛。
而所谓乱世征兆,从来不只是牛马畜牲的异常。当井水泛红,可能是地脉有变;当群犬同吠,可能是远雷将至;当耕牛人立而言,或许只是麻木人间里,最后一点未泯的灵性在发出警告——警告那些还听得见、还愿意听的人:屋檐下的安宁从来脆弱,需时时看顾的,不是怪力乱神,而是这人间每一个可能倾覆的根基。
5、犬语警世
晋怀帝永嘉年间,中原大地烽火连天,蝗灾肆虐,田垄荒芜。嘉兴城外的张林,原是个本分的农户,妻子早逝,只剩他与一条黄狗相依为命。这狗是他三年前在山涧边捡的弃犬,通体黄毛,唯有眉心一点白斑,张林给它取名阿永,寓意“岁岁永安”。
往日里,阿永通人性得很。张林下田耕作,它便蹲在田埂上守着,见有雀鸟啄苗,就纵身跃起驱赶;张林晚归,它总能提前跑到村口迎接,摇着尾巴蹭他的裤腿。即便家境普通,张林也从未亏待过它,自己吃糠咽菜,总会省下些杂粮,或是上山捕些野兔田鼠,给阿永改善伙食。阿永也懂得报恩,寒冬夜里,它会蜷在张林脚边,用体温为他暖床;遇到陌生人靠近家门,它便警惕地吠叫,护得家宅安宁。
可这年的饥荒,来得比往年都要猛烈。先是大旱三个月,河床见底,庄稼枯死,接着又是蝗灾过境,地里的庄稼被啃得只剩光杆。官府赈灾的粮食被贪官克扣,层层盘剥下来,到百姓手中已是寥寥无几。张林家中的存粮早已耗尽,他每天只能挖些野菜、剥些树皮充饥,身形日渐消瘦,眼窝深陷。
阿永的日子也不好过。没了杂粮和野味,它只能跟着张林啃树皮、嚼野菜,原本油亮的黄毛变得干枯杂乱,身形也瘦得皮包骨头,走路摇摇晃晃,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这天,张林带着阿永上山寻找能吃的野菜,走了半个时辰,连一片像样的菜叶都没找到。他扶着一棵枯树坐下,看着身旁有气无力趴在地上的阿永,眼眶泛红,声音沙哑:“阿永啊阿永,往日里你总能寻到吃食,身子骨多硬朗。如今这天下大乱,饥荒遍野,你是不是也饿得力不从心,连路都走不动了?”
话音刚落,令张林毕生难忘的一幕发生了。那趴在地上的阿永突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悲悯,它张了张嘴,竟发出了清晰的人声:“我道天下人饥死!”
张林惊得浑身一颤,以为是自己饿昏了头产生了幻觉,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又掐了自己一把,疼痛感无比真实。阿永看着他惊愕的模样,又重复了一遍:“我道天下人饥死!”声音虽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
张林吓得连连后退,手指着阿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他活了三十多年,从未听说过狗能开口说话。可眼前的景象,由不得他不信。阿永似乎看出了他的恐惧,没有再往前凑,只是趴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话:“我道天下人饥死!”
这诡异的犬语,顺着风传到了不远处砍柴的村民耳中。村民们起初以为是有人在哭喊,循着声音找来,却看到张林惊恐的模样,以及那条开口说话的黄狗。“狗说话了!狗竟然说话了!”有人失声尖叫,吓得扔掉了手中的柴刀,转身就往村里跑。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嘉兴城。起初,人们都以为是无稽之谈,可当越来越多的人跑到张林家附近,亲耳听到阿永不断重复“我道天下人饥死”时,所有人都陷入了恐慌。有人说这是不祥之兆,是上天降罪;有人说这狗是妖物,会带来更大的灾祸;还有人提议把阿永打死,以平息天怒。
张林将阿永紧紧护在身后,对着围拢过来的人群哀求:“阿永从未害过人,它只是在说天下饥荒,百姓受苦啊!它是通人性的,不是妖物!”可在恐慌的驱使下,没人听得进他的话,人群中有人捡起石头,朝着阿永和张林砸来。
就在这时,阿永突然挣脱张林的怀抱,朝着人群狂吠几声,然后转身朝着城外跑去。它跑得跌跌撞撞,瘦骨嶙峋的身子在黄土路上留下一道单薄的身影,口中依旧喊着:“我道天下人饥死!”人们追了一阵,见它跑得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荒野之中,才悻悻作罢。
阿永走后,张林整日茶饭不思,四处寻找,却再也没有见过它的踪影。而阿永的预言,也在不久后一一应验。饥荒愈发严重,饿殍遍野,路边随处可见倒毙的灾民。更可怕的是,匈奴铁骑趁机南下,攻破了都城洛阳,晋怀帝被俘,中原大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战乱之中。嘉兴城也未能幸免,叛军劫掠,百姓流离失所,许多人都在战乱和饥荒中失去了生命。
张林靠着之前储存的一些野菜干和村民的相互扶持,勉强活了下来。每当看到路边饿死的灾民,他总会想起阿永那句“我道天下人饥死”,心中充满了悔恨与自责。他后悔当初没有保护好阿永,更后悔自己没能读懂阿永话语中的警示。
多年后,战乱平息,天下渐趋安定。张林已是满头白发,他时常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向来往的年轻人讲述阿永的故事。他说,那条会说话的狗,不是妖物,而是上天派来的警示者。它用最质朴的语言,诉说着百姓的苦难,警示着世人乱世的来临。
其实,阿永的犬语,何尝不是百姓的心声。天下太平,百姓才能安居乐业;朝政清明,才能五谷丰登。所谓的祥瑞与灾异,不过是上天对人心的映照。当为政者漠视百姓疾苦,鱼肉乡里,即便没有犬语警示,乱世也终将到来。而唯有以民为本,体恤民情,才能换来天下安宁,岁岁永安。这或许就是阿永用异常之举,留给世人最珍贵的启示。
6、玉马无齿
永嘉元年的冬天,冷得刺骨。东瀛公司马腾奉命镇守邺城,初来乍到,便遇上了数十年未见的大雪。
雪花如鹅毛般飘洒了三天三夜,邺城的街巷尽数被白色吞没,屋檐垂下的冰棱足有尺许长。城中的老人都说,这般大雪,怕是天地有异象。
这日清晨,司马腾推开府邸大门,眼前一片茫茫雪原。正要转身时,他的目光却被门前的景象钉住了——府门前那片方寸之地,约莫十数步见方,竟然没有一丝积雪,露着深色的泥土,与四周的白雪形成鲜明对比。
“奇哉。”司马腾喃喃道。他蹲下身,伸手触摸那片土地,竟是温热的。
“大人,这……”随从也看出了异样。
司马腾直起身,眼中闪过一抹锐光:“取锹来,挖。”
随从们面面相觑,却不敢违命。铁锹入土,那土异常松软,仿佛被人翻动过不久。挖至三尺深时,只听“铿”的一声,铁锹碰到了硬物。
众人小心翼翼地将周围的土拨开,一尊玉马渐渐显露出来。玉质温润,在晨光中泛着淡淡青白之光,马身线条流畅,姿态昂扬,仿佛随时要腾空而起。只是仔细一看,那马口中的牙齿,竟全是残缺不全的。
“抬上来。”
玉马被轻轻抬出土坑,高约一尺有余,入手温润异常,与这寒冬格格不入。司马腾抚摸着玉马,心中百转千回。
“大人,马者国姓,此乃祥瑞啊!”一位幕僚喜道,“玉马出土,雪地自温,定是天降吉兆,预示我大晋国运昌隆,大人必得朝廷重用!”
司马腾闻言,心中一动。他本是晋室宗亲,奉命镇守北方重镇,若能得祥瑞之名,朝廷必有封赏。思及此,他不禁面露喜色:“将此玉马好生清洗,置于正堂。我要上表朝廷,奏报祥瑞。”
消息传开,邺城轰动。玉马被安置在绸缎铺就的紫檀木案上,前来观看的官员百姓络绎不绝。司马腾特意命人用锦缎将玉马围起,只许远观,不可近触。
然而在一片贺喜声中,也有不同声音。
“大人,下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说话的是司马腾从洛阳带来的老文书,姓陈,年过半百,一向沉默寡言。
“但说无妨。”
陈文书捋了捋花白胡须,低声道:“马无齿,则不能食。玉马无齿,恐非吉兆啊。”
司马腾脸色微沉:“此话何意?”
“下官只是想起古书有载,器物残缺,往往预示其事不终。这玉马虽为美玉所雕,然齿皆缺,恐非天降祥瑞,而是……”
“而是什么?”
陈文书犹豫片刻,终是低声道:“而是警示。”
司马腾拂袖:“荒谬!玉马出土之地,大雪不积,此非祥瑞何为?你年事已高,莫要危言耸听。”
陈文书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次日,司马腾大宴宾客,将玉马示于众人。席间,众人争相称颂,都说这是大晋国运昌隆之兆。酒过三巡,司马腾已有些醺然,他望着堂中玉马,仿佛看到自己平步青云的未来。
宴罢,已是深夜。司马腾屏退左右,独自站在玉马前。烛光摇曳,玉马的影子在墙上晃动,那残缺的牙齿在光影中格外刺目。不知怎的,陈文书的话又浮上心头:“马无齿,则不能食。”
他伸手触摸玉马,入手温润依旧,却忽然觉得那温度有些异样——不似玉的温润,倒像是活物的体温。司马腾一惊,缩回手来。
这时,一阵冷风穿堂而过,烛火摇曳欲灭。司马腾定睛看去,玉马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竟似有微光流转。
“来人!”他喝道。
侍卫应声而入。
“将玉马移至偏厅,以红布覆盖,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玉马被移走了,司马腾的心却无法平静。那一夜,他辗转难眠,眼前总是浮现那匹无齿的玉马,以及陈文书忧心忡忡的面容。
接下来的日子里,司马腾试图将玉马之事抛诸脑后,专心政务。邺城在他治理下,倒也秩序井然。然而从洛阳传来的消息却一天比一天令人不安——八王之乱愈演愈烈,诸王互相攻伐,北方的异族也虎视眈眈。
永嘉二年春,司马腾收到了朝廷急报:洛阳危急,要他速派援兵。
点兵那日,司马腾经过偏厅,脚步不由得停了下来。他掀开覆盖玉马的红布,那玉马静静立在案上,晨光中,残缺的牙齿如同无声的嘲笑。
“大人,兵马已点齐,只等您的命令。”副将在门外禀报。
司马腾盖上红布,转身离去。他派出了邺城大半守军驰援洛阳,却不知这一去,便是永别。
数月后,噩耗接连传来。洛阳陷落,怀帝被俘,他派出的援军全军覆没。北方的匈奴人趁势南下,直逼邺城。
“大人,守不住了,撤吧!”将士们浑身浴血,城中已是火光冲天。
司马腾站在城头,望着满目疮痍的邺城,忽然想起那匹玉马。他冲回府邸,偏厅已是一片狼藉,玉马却仍立在案上,红布不知被谁掀开,露出那温润而残缺的面容。
他抱起玉马,入手仍是那股异样的温热。此刻他才明白,这温度并非祥瑞,而是一种警示——如人体温般的玉,预示的是血肉之灾;无齿的马,象征的是无力自保的王朝。
“大人,快走!”侍卫拉住他。
司马腾最后看了玉马一眼,将它放回原处,转身离去。城破之际,他率领残部突围,终是逃出生天,但大晋的半壁江山,已陷入无边烽火。
后来有人传说,匈奴人占领邺城后,那匹玉马神秘消失,再也无人得见。也有人说,玉马本非人间之物,它的出现不为预示吉凶,只为提醒世人:外表的祥瑞往往掩盖着内在的残缺,正如那无齿的玉马,再美再贵,终是无力咀嚼命运的馈赠。
司马腾在颠沛流离中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真正的吉祥,从不在玉石金铜的祥瑞之中,而在朝堂的清朗、百姓的安乐、边疆的稳固。一匹玉马,纵然完美无瑕,也承载不起一个王朝的命运;而一颗为民之心,即使默默无闻,却能在这破碎山河间,点亮一抹不灭的人间灯火。
世间万物,有形易朽,惟心志可久传。这或许就是那匹无齿玉马,穿越风雪,想要诉说却被长久误解的真意。
7、长广奇症
宋文帝元嘉末年,长广郡的春寒格外料峭。城外桃花溪旁的小村落里,农户王二柱卧病半月,水米未进,眼看就要油尽灯枯,邻里们都已暗中为他准备后事。可谁也没想到,某天清晨,王二柱竟突然睁开眼睛,嘶哑着嗓子喊饿,妻子赵氏又惊又喜,连忙煮了一锅稀粥。
令人诧异的是,王二柱一口气喝了三碗稀粥,还嫌不够,又啃了两个麦饼。吃饱喝足后,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只觉得浑身酸胀,躺卧在床上竟辗转难安,仿佛床榻太小,容不下他的身子。赵氏以为他大病初愈身体虚弱,只当是错觉,劝他再歇歇,可王二柱却摇头:“不对劲,我总觉得身子在胀,躺不住,坐不稳。”
接下来的几日,怪事愈演愈烈。王二柱的食欲变得惊人,一顿能吃下寻常人的三倍口粮,可越是进食,身体就越觉酸胀,且真真切切地在不断长高。起初,他只是比往日高出半个头,赵氏还打趣他“大病一场长了个子”,可没过两天,他坐在炕沿上,头顶就快碰到房梁;躺在床上时,双脚早已伸出床尾,只能斜着身子勉强蜷着。
更骇人的是,第七日清晨,王二柱挣扎着走到院中,刚站直身子,头顶竟“咚”地一声撞上了屋檐。赵氏抬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丈夫的身高竟已超过了自家的土墙,脑袋探出了屋顶,平日里熟悉的身影,此刻变得异常高大,仿佛一尊顶天立地的巨人,脸上却满是痛苦与惶恐。
“二柱!你这是怎么了?”赵氏哭着扑上前,却只能抱住他的大腿,他的腰身已高出她太多,连触碰都显得费力。王二柱低头看着妻子渺小的身影,声音因身体拉伸而变得沙哑:“我控制不住……越吃越长,骨头缝里像有烈火在烧,疼得钻心。”
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村落,再传到县城,最后竟惊动了时任长广刺史的段究。段究素来不信鬼神之说,听闻此事后,只当是百姓以讹传讹,可架不住下属再三禀报,且前来求见诉说异状的村民越来越多,便决定亲自前往查看。
当段究带着随从赶到村落时,只见王二柱被村民围在空地上,身形高大得惊人,原本合身的衣物早已撑破,只能用几块麻布勉强遮掩。段究命人取来丈量土地的绳索,亲自上前测量,结果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王二柱的身高竟足足有三丈之高,比城中的城楼还要高出一截。
“此等异事,古今罕见。”段究眉头紧锁,心中满是疑惑。他命人好生照看王二柱,不得惊扰,又派人快马加鞭将此事禀报朝廷。可就在测量后的第二日,王二柱的身体竟开始莫名收缩。起初只是缓缓变矮,到了午后,收缩的速度越来越快,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往回拉扯,他的脸上满是痛苦的神色,惨叫声响彻村落。
赵氏守在一旁,哭得肝肠寸断,却无能为力。待到黄昏时分,王二柱的身高已恢复如常,与半月前那个病弱的农户别无二致,只是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当晚,他便在妻子的怀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临终前,他紧紧攥着赵氏的手,眼神空洞:“这天下……怕是要变了……”
王二柱的死讯与他“忽长忽缩”的奇症,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青州各地。百姓们议论纷纷,有人说这是妖邪作祟,有人说这是上天示警,人心惶惶不安。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都城传来惊天噩耗——太子刘劭(即元凶)发动宫变,率兵闯入皇宫,弑杀了宋文帝。一时间,天下大乱,战火纷飞,百姓流离失所,原本还算安定的元嘉盛世,就此戛然而止。
多年后,当战乱平息,人们再提起长广郡的这桩奇事,无不唏嘘。王二柱的怪病,看似荒诞不经,实则是时代动荡的预兆。天地之间,万物相连,当人心背离道义,朝政陷入混乱,世间便会出现种种异象,警示世人。
其实,真正的“异象”从来不是鬼神所降,而是人心的失衡与秩序的崩塌。一个朝代的兴衰,从来都系于民心向背,当统治者失德、朝政腐败,即便没有奇人异事,乱世也终将到来。而唯有坚守道义、体恤百姓,才能让天下安宁,让盛世延续。这便是王二柱以生命为代价,留给世人的深刻启示。
8、双首羊羔
南朝宋时,江陵城外的黄丘村依偎在沮水之畔,村民世代以农耕牧羊为生。村东头的张老汉养了一群山羊,其中一头母羊尤为温顺健壮,每年都能产下两只肥硕的羊羔,是张老汉家重要的生计来源。
这年春和景明,沮水两岸的青草抽芽,正是羊群繁育的好时节。那只母羊再次临产,张老汉特意守在羊圈外,直到后半夜,听到圈内传来微弱的咩叫声,他才松了口气,推门进去查看。
可看清羊圈里的景象时,张老汉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手中的油灯险些摔落在地。只见母羊身旁卧着一只羊羔,通体雪白,却长着两颗头颅,共用一根脖颈,四只蹄子蜷缩在身下。更诡异的是,上方的那颗羊头不时转动,发出清脆的咩咩声,下方的那颗却双目紧闭,毫无声息,仿佛只是一个多余的肉瘤。
“怪哉!真是怪哉!”张老汉惊得连连后退,声音都在发抖。他养了一辈子羊,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牲畜。消息像惊雷般在寂静的村庄里炸开,村民们纷纷涌到张老汉家的羊圈外,踮着脚尖往里张望,有人吓得捂住胸口,有人低声祷告,还有些老人面色凝重地说:“双首之物,乃不祥之兆啊!”
张老汉看着那只怪异的羊羔,心中又怕又急。他想把这羊羔丢弃,可母羊紧紧护在身旁,对着靠近的人龇牙咧嘴,眼神凶狠。无奈之下,他只能暂且将羊羔留在羊圈里,每日精心照料。可那羊羔的生长速度异于寻常,短短几日便长到了寻常羊羔的两倍大,上方的羊头愈发活跃,叫声洪亮,下方的羊头却依旧毫无生气,只是随着身体的生长而变大,显得愈发诡异。
村里的老族长拄着拐杖赶来,围着羊圈转了三圈,叹了口气对张老汉说:“这羊羔两头共颈,一鸣一寂,怕是预示着天下将有二主相争,百姓要遭兵祸了。你且好生看管,不可轻易伤害,这或许是上天给我们的警示啊!”
老族长的话让村民们人心惶惶。当时的南朝宋,朝政本就暗流涌动,荆州刺史司马休之与太尉刘裕素来不和,矛盾日益尖锐,坊间早已流传着即将兵戎相见的传闻。如今这双首羊羔的出现,更让村民们觉得大难临头,不少人开始收拾细软,想要逃离黄丘村,躲避即将到来的战乱。
没过多久,传闻果然应验。司马休之因不满刘裕的专权,在江陵起兵反叛,自称平西大将军,号召各州郡共同讨伐刘裕。刘裕随即派大军西征,两支军队在沮水两岸展开了惨烈的厮杀。
黄丘村恰好位于两军交战的腹地,昔日宁静的村庄瞬间沦为战场。马蹄踏碎了田垄,刀剑划破了炊烟,村民们的房屋被战火焚毁,牲畜被乱兵劫掠。张老汉的羊群在战乱中失散,那只双首羊羔也不知去向,或许是死于乱军之中,或许是逃进了深山。
村民们流离失所,有的死于战火,有的饿死在逃亡路上,原本热闹的黄丘村变得残破不堪,尸横遍野。张老汉躲在一处废弃的地窖里,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残酷,他常常想起那只双首羊羔,想起老族长的话,心中充满了悲痛。
司马休之的反叛最终被刘裕平定,可这场战乱却给荆州百姓带来了沉重的灾难,无数人家破人亡,田园荒芜。多年后,张老汉重返黄丘村,重建家园,他时常给村里的孩子们讲述那只双首羊羔的故事,告诫他们和平的珍贵。
其实,双首羊羔并非什么妖邪之物,它只是大自然的一种异常现象,却巧合地成为了时代动荡的预兆。天下太平,百姓才能安居乐业;一旦陷入战乱,无论胜负如何,受苦的终究是普通民众。所谓的异象,不过是人心对乱世的恐惧与预判。唯有远离纷争,坚守和平,才能让家园安宁,让生命得以延续。这便是那只怪异的双首羊羔,留给世人最深刻的教训。
9、韩僧真
北魏熙平二年,并州祁县出了件奇事。
韩家媳妇临盆那日,天象诡谲。午后分明还是朗朗晴空,转眼间西北角涌起一团暗紫云霞,形状若裂帛,又似一道伤口横亘天际。接生婆子进屋不到半个时辰,就跌跌撞撞冲出来,面如土色,嘴里反复念叨:“从右肋……孩子从右肋出来了!”
左邻右舍挤在韩家院门外,只见产房帘子一掀,稳婆捧出个裹在锦缎里的女婴。孩子不哭不闹,睁着双清灵灵的眼,右肋下衣裳隐约透出些淡红印记,形如莲瓣。
消息长了腿似的,不出三日便传到了洛阳皇宫。
垂帘听政的胡太后正在御花园赏牡丹,听闻此事,手中团扇顿在半空。她沉默良久,忽然轻笑:“昔者释迦牟尼从摩耶夫人右胁而生,今我大魏境内竟有这等异事。”她侧首吩咐贴身女官,“将那孩子接来,安置掖庭,好生养着。”
韩家女婴入宫那日,赐名“僧真”。
掖庭的老宫人们私下议论,都说这孩子安静得反常。寻常婴孩饿则啼哭,困则酣睡,僧真却总爱望着宫殿飞檐上方的天空出神。她右肋下的红印非但未消,反而随着年岁渐长,愈发清晰如三瓣莲花。
胡太后常召僧真到跟前。有时是批阅奏折累了,便让这孩子在殿中玩耍;有时什么也不做,只静静望着她。太后会忽然问:“僧真,你昨日梦见什么了?”七岁的女孩仰起脸,声音清亮:“梦见永巷的砖缝里开了花。”太后执朱笔的手微微一颤,墨迹在奏章上晕开一团。
那些年,北魏朝堂暗流汹涌。胡太后临朝称制,宗室大臣表面恭顺,暗中却各有盘算。太后将僧真带在身边,仿佛守着某种渺茫的征兆——或许这自右肋而生的孩子,真能带来佛缘庇佑?
僧真十岁那年春天,宫里的气氛明显不同了。
以往常来请安的元乂、刘腾等人,渐渐少了踪影。太后批奏章时眉头越锁越紧,有时深夜还能听见正殿传来压抑的争执声。一个雨夜,僧真被值夜宫女匆忙摇醒,胡乱套了件外衫就被拉着往永巷方向跑。身后火光冲天,甲胄碰撞声与嘶喊声撕破宫墙的寂静。
永巷是宫中最偏僻的巷道,常年阴冷潮湿。僧真与太后被关进最深处一间狭小宫室时,听见铁锁落下那声闷响。太后散着发,凤袍上沾了泥污,却依然挺直背脊。她看向僧真,眼神复杂:“怕么?”
僧真摇头,摸了摸自己右肋下。那处红印在昏暗光线下隐隐发烫。
幽禁的日子不知晨昏。送饭的太监面无表情,饭菜一日差过一日。太后常在窄窗前静立,望着巴掌大的天空。某日忽然对僧真说:“你知道吗?当年接你入宫,不只是因为异象。”她顿了顿,“我也有过孩子,如果活下来,该比你大些。”
僧真第一次听太后提起往事。那些破碎语句里,有早夭的皇子,有权力的重负,有一个女人在龙椅后独自支撑江山的艰辛。
“右肋而生……”太后轻抚僧真发顶,“我原以为这是祥瑞。”
变故发生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清晨。
尔朱荣的军队闯入宫中时,永巷的铁锁被利斧劈开。刺目光亮涌进来的瞬间,僧真看见太后缓缓整理衣冠,将散乱白发一丝不苟地绾起。她们被押出宫门,路过太和殿前,太后忽然驻足,回望那巍峨殿宇最后一眼。
黄河水浊浪滔滔。
尔朱荣的部将念完矫诏,兵士上前。太后转身看向僧真,忽然微微一笑:“下辈子,莫要再从右肋出生了。”话音落下,人影已没入滚滚浊流。
僧真被推上前时,右肋下的印记灼热如炭火。她最后看见的,是黄河水上破碎的天空,与岸边兵士冰冷甲胄的反光。
史载:胡太后沉河,魏室大乱。此后群雄割据,北魏分裂,那个曾号令北方的王朝,在连绵战火中走向终局。
掖庭老宫人后来总提起那个右肋带莲印的女孩。有人说她本是佛前因缘,错投了乱世;有人说那红印不过是胎记,所谓异象只是人心投射的幻影。
唯有黄河水年年东流,泥沙之下埋着无数未曾言说的故事。或许所谓预兆,从来不是天定宿命,而是人在时代洪流中,为自己寻找的一点微光、一丝念想。胡太后在僧真身上看到的,何尝不是她对江山永固的期盼,对超脱凡俗的向往?
每个时代都有它的伤口与新生。从右肋而生是奇迹还是寻常,在历史长河中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鲜活存在过的生命,无论裹着怎样传奇的外衣,内里跳动的都是一颗渴望安宁、向往美好的心。
僧真沉入河底的瞬间,或许终于明白:人生从来不是异象注定,而是每个平凡或不凡的选择,在时光里激起的涟漪。而真正的永恒,从不在于如何登场,而在于如何活过——哪怕短暂,也要完整地、清醒地,在这人间留下属于自己的温度。
10、金像生毛
后魏普泰元年,洛阳城的秋风带着几分萧索,吹过永宁寺的琉璃瓦,也吹过城中大大小小的佛龛。这年深秋,一桩异事在洛阳城里传开,让原本香火鼎盛的昭仪寺,成了百姓争相围观的所在——寺中供奉的一尊三尺高鎏金佛像,竟在眉眼鬓发之处,生出了细密的毛发,根根分明,栩栩如生,仿佛真人一般。
昭仪寺是洛阳城内有名的古刹,寺中的鎏金佛像是前朝孝文帝时期所铸,历经百年风雨,依旧金光熠熠,面容慈悲。往日里,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只为瞻仰佛像真容,祈求平安。可这日清晨,寺里的老僧洒扫佛堂时,无意间抬头,竟发现佛像的眉毛不再是冰冷的鎏金,而是覆盖着一层浅褐色的细毛。他以为是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凑近细看,惊得瘫坐在地——佛像的眼睫毛、鬓角乃至下巴处,都生出了浓密的毛发,触感柔软,绝非人为粘贴。
“佛像生毛了!”老僧的惊呼打破了寺中的宁静,消息像潮水般蔓延开来。先是寺中僧众,随后是附近的百姓,纷纷涌入昭仪寺,想要一睹这千古奇景。佛堂内人头攒动,有人虔诚跪拜,认为是神佛显灵;有人面露惶恐,直言此乃不祥之兆;还有些好事者试图伸手触摸,被僧人竭力阻拦。
此事很快传到了朝堂之上,百官议论纷纷。时任尚书左丞的魏季景,素来博古通今,听闻此事后,当即面露忧色,私下对亲近之人感叹:“昔年张天锡在位时,其国中佛像也曾生出毛发,不久后凉国便分崩离析,国破家亡。如今我大魏佛像重现此异,怕是不祥之征啊!”
这话一出,原本还存有侥幸之心的人们,顿时陷入了恐慌。张天锡是前凉的末代君主,当年凉国佛像生毛后,没过多久便被前秦所灭,这段历史在史书上记载得清清楚楚。如今北魏朝堂本就暗流涌动,孝庄帝被尔朱荣所杀,尔朱世隆拥立元恭为帝(即节闵帝),政权更迭频繁,人心浮动。佛像生毛的异事,更让百姓觉得乱世将至,人心惶惶不安。
昭仪寺的僧人每日诵经祈福,想要平息这“异象”,可佛像上的毛发却越长越密,颜色也从浅褐变为乌黑,愈发显得诡异。魏季景多次上书,劝谏朝廷整顿吏治,安抚民心,以消弭不祥之气,可掌权的尔朱世隆等人却沉迷于权势争斗,对他的劝谏置若罔闻,依旧横征暴敛,滥杀无辜。
洛阳城中的氛围越来越压抑,街头巷尾少了往日的喧嚣,百姓们关门闭户,忧心忡忡。有些富户开始收拾细软,逃离洛阳,前往偏远之地避祸;而贫苦百姓无处可去,只能日日在佛前祷告,祈求灾难不要降临。
果然,正如魏季景所预料的那样,转过年来,朝堂之上便发生了惊天变故。尔朱兆、尔朱天光等尔朱氏宗族内斗加剧,而曾经依附尔朱荣的高欢,趁机起兵反叛,率领大军逼近洛阳。城中守军人心涣散,根本无力抵抗,洛阳城很快便被攻破。
混乱之中,尔朱世隆等人被杀,节闵帝元恭被废黜,随后遭到囚禁。不久后,广陵王元恭被高欢派人毒杀,年仅三十五岁。曾经繁华的洛阳城,在战火中遭到重创,宫殿损毁,百姓流离失所,北魏的统治也摇摇欲坠,陷入了更大的混乱之中。
多年后,当人们再次提起昭仪寺那尊生毛的金像,无不唏嘘不已。佛像本是金石所铸,无情无欲,为何会生出毛发?或许这并非神佛的警示,而是时代动荡的折射。当朝政腐败、人心背离,社会秩序濒临崩塌时,任何异常现象都会被赋予不祥的含义,成为乱世的预兆。
其实,真正决定王朝兴衰的,从来不是所谓的“异象”,而是掌权者的所作所为。若能体恤百姓、励精图治,即便有再多的异常,也能安邦定国;若一味沉迷权势、鱼肉乡里,即便没有“异象”警示,也终将走向灭亡。这尊生毛的金像,不过是用一种荒诞的方式,揭示了一个简单而深刻的道理:民心向背,才是真正的天命。
11、湖鱼示警
梁武帝大同元年,江南春和景明。玄武湖烟波浩渺,岸边垂柳依依,湖中画舫往来,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这日,梁武帝萧衍兴致大发,携百官驾临玄武湖游赏,想要借这湖光山色,彰显大梁的盛世繁华。
彼时的梁武帝,已登基三十余年。早年他雄才大略,平定内乱,开创了“天监之治”,可到了晚年,却愈发沉迷佛法,荒废朝政。他多次舍身同泰寺,让朝臣耗费巨资将他赎回,还广建寺庙,征用民力,使得百姓负担日益沉重,朝堂之上也渐渐滋生出腐败与乱象。
龙舟行至玄武湖中央,梁武帝凭栏远眺,看着湖中粼粼波光,心中颇为畅快。他命人摆上宴席,与百官吟诗作对,饮酒作乐。就在众人酒酣耳热之际,有侍卫突然惊呼:“陛下快看!湖中好像有异动!”
梁武帝顺着侍卫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原本平静的湖面,忽然泛起层层涟漪。无数条鱼儿从水中跃出,它们奋力摆动着鱼尾,将上身挺出水面,脑袋微微抬起,一双双鱼眼仿佛带着某种审视的目光,朝着龙舟的方向“顾望”,仿佛在打量着这位九五之尊与满船的官员。
这些鱼儿密密麻麻,遍布龙舟周围的水面,有的甚至跃到了船板上,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们既不四散逃离,也不低头觅食,只是保持着“骧首顾望”的姿态,场面诡异而壮观。百官们纷纷停下酒杯,面露惊愕之色,有人起身跪拜,直呼“神鱼显圣”,也有人面带惶恐,不知这异状是吉是凶。
梁武帝也愣住了,他活了六十余年,从未见过如此怪事。他身旁的宠臣朱异见状,连忙上前谄媚道:“陛下圣明,仁德广布天下,连湖中鱼儿都前来朝拜,此乃天降祥瑞,预示我大梁江山永固啊!”
其他官员见状,也纷纷附和,争相夸赞梁武帝的功德。梁武帝本就笃信鬼神之说,听了众人的奉承,心中的疑虑渐渐消散,反而生出几分得意。他哈哈大笑,命人将跃上船的鱼儿放回湖中,还下令赏赐同泰寺,让僧人们诵经祈福,以答谢“神鱼”的厚爱。
唯有老臣贺琛,面色凝重地站在一旁,欲言又止。他看着湖中那些“顾望”的鱼儿,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贺琛素来耿直,多次上书劝谏梁武帝减轻赋税、整顿吏治,可都被梁武帝以“朕一心向佛,天下自会太平”为由驳回。如今见到这等异状,他深知这绝非什么祥瑞,而是上天对朝廷的警示。
宴席结束后,贺琛私下求见梁武帝,直言道:“陛下,湖鱼骧首顾望,绝非吉兆。昔日商纣王末年,曾有怪鸟登殿啼鸣,不久后商朝便亡。如今百姓劳苦,朝政废弛,这些鱼儿的异状,怕是在警示陛下要勤于政事,体恤民情啊!”
可此时的梁武帝,早已被盛世的表象和佛法的虚幻所迷惑,根本听不进贺琛的劝谏。他怒斥道:“贺卿多虑了!朕敬天礼佛,国泰民安,何来警示之说?再敢妄言,休怪朕无情!”贺琛见梁武帝执迷不悟,只得长叹一声,黯然退下。
此后,梁武帝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地沉迷佛法,修建更多的寺庙,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朝堂之上,朱异等奸臣当道,贪污腐败盛行;地方上,官员横征暴敛,百姓怨声载道。而那些虎视眈眈的野心家,也看出了梁朝的腐朽,开始暗中积蓄力量,伺机而动。
其中最具野心的,便是降将侯景。侯景本是东魏的将领,因与东魏权臣高欢不和,前来投奔梁朝。梁武帝不顾大臣反对,接纳了侯景,并给予他高官厚禄。可侯景狼子野心,早就觊觎梁朝的江山。他看到梁武帝沉迷佛法、朝政混乱,百姓民不聊生,知道时机已到。
大同二年,侯景以“清君侧”为名,在寿阳起兵反叛。由于梁朝军队久疏战阵,加上官员腐败,士兵毫无战斗力,侯景的叛军势如破竹,很快便逼近了建康城。
围城数月后,建康城破,侯景率军闯入皇宫,将梁武帝囚禁在台城。曾经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帝王,如今沦为阶下囚,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弥留之际,梁武帝躺在冰冷的床榻上,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玄武湖那些骧首顾望的鱼儿。他终于明白,那些鱼儿并非朝拜,而是警示,警示他荒废朝政、漠视民生的后果。可此时悔之晚矣,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了一声悲凉的叹息,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侯景之乱爆发后,梁朝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战乱之中。建康城被叛军劫掠一空,百姓流离失所,尸横遍野,曾经繁华的江南大地,变得残破不堪。而这一切的根源,并非什么湖鱼的异状,而是梁武帝晚年的昏庸无道。
多年后,战乱平息,百姓们重新回到玄武湖畔耕作生息。每当有人提起当年湖鱼失警的往事,都会感慨万千。其实,那些鱼儿本无灵性,所谓的“顾望”,不过是大自然的一种异常现象。可它之所以能成为乱世的预兆,是因为当时的梁朝早已危机四伏,人心背离。
一个王朝的兴衰,从来都不是由所谓的“祥瑞”或“灾异”决定的,而是由统治者的所作所为决定的。当君主勤于政事、体恤民情,百姓安居乐业,即便有再多的异常现象,也不会动摇江山根基;当君主沉迷享乐、荒废朝政,鱼肉百姓,即便没有任何警示,乱世也终将到来。
这便是玄武湖的湖鱼留给世人的深刻启示:民心是最大的天命,只有敬畏民心、善待百姓,才能换来天下太平,江山永固。
12、周靖帝
汴水汤汤,自荥阳城北蜿蜒东去。
老张头在河边打了四十年鱼,从未见过那年夏天的阵仗。大象元年六月初七,本该是烈日灼人的晌午,天色却诡异地暗了下来。他正收着昨夜下好的渔网,忽觉脊背一阵发凉——不是河风的凉,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东方天幕裂开了。
一道白光自云层深处直劈而下,贯通天地,把浑浊的汴水照得惨白如练。老张头手里的渔网滑落在地,他看见白光中隐现鳞甲,每一片都有磨盘大小,泛着冷冽的银光。那东西顺着光柱盘旋而上,露出十丈有余的躯干,头角峥嵘,五爪舒张。
是龙。一条白龙。
它朝西北方向昂首,发出低沉的鸣啸。那声音不像雷鸣,倒像是万千口古钟同时在深潭下震动,震得老张头心口发闷。白龙在空中做出个奇怪的动作——它低下头,轻轻舔舐自己的前爪,一下,又一下,姿态近乎虔诚。
西北方的乌云就在这时压了过来。
黑云翻墨,里头隐约可见另一条龙影。这条通体乌黑,比白龙略小,但气势汹汹,乘云驾雾而来时带起刺骨腥风。两条龙在汴水上空相遇了。
没有立刻撕咬,先是沉默的对峙。白龙依然保持着舔舐前爪的姿态,黑龙则焦躁地摆尾,搅得云层翻涌。老张头趴倒在芦苇丛里,透过草叶缝隙窥视,忽然明白了——那不是舔舐,是某种仪式,是战前的最后准备。
风先来,然后是雷。
两条龙猛地撞在一处时,整个天地都为之一颤。那不是血肉之躯的碰撞,是两股天地之气的交锋。白光与黑气纠缠撕扯,时而分开百丈,时而紧贴如一体。暴雨倾盆而下,雨点大如铜钱,砸在河面上激起白茫茫的水雾。
老张头看见白龙的鳞片在雨中闪闪发光,每片鳞甲上都映出破碎的天空。黑龙则像一道流动的阴影,所过之处云层愈加浓黑。它们的打斗毫无章法,又暗合某种古老韵律:一进一退如潮汐,一扑一咬似星移。
从午时打到申时,整整三个时辰。
汴水暴涨,淹没岸边的芦苇荡。老张头爬到一棵老柳树上,抱着树干不敢松手。他看见白龙忽然昂首长吟,声震九霄,周身白光暴涨如日曜。黑龙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那声音里竟有几分像人声的哀嚎——从云端笔直坠落。
“轰!”
黑龙砸在汴水北岸的荒滩上,地动山摇。白龙在空中盘旋三周,顺着那道白光缓缓升腾,最终消失在苍穹深处。
雨小了,但怪事还没完。
浑浊的河面忽然翻涌如沸,三条大鱼凭空跃出——是真的“凭空”,它们离水面至少三丈高,就这么悬在半空。每条都有牛犊大小,鱼鳞在残余的天光下反射出铁青色的冷光。紧接着是无数小鱼,密密麻麻,像一片移动的乌云,将三条大鱼围在中间。
它们在空气中撕咬。
鱼鳍拍打时发出“啪啪”的破空声,鱼尾扫过的地方留下淡淡水痕。老张头揉了好几次眼睛,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这些鱼没有水也能游,也能斗,鱼鳃开合间吞吐的不是水流,是细小的雷光。
更大的暴雨来了。
这次的风能掀屋。老张头眼见着上游一处茅草屋顶整个被卷到空中,散作漫天草屑。三条大鱼在风暴中心翻腾撕咬,小鱼群时而聚拢如铁桶阵,时而散开如天罗网。直到日头西沉,暮色四合,这场诡异的空战才骤然停止。
鱼群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老张头在树上待到后半夜,才敢慢慢滑下来。汴水正在退去,留下满地淤泥和死鱼——都是寻常的鲤鱼、鲫鱼,没有那些能在空中打架的怪物。
第二天清晨,村里人都聚到了窦公庙前。
庙门口躺着两条黑蛇。大的那条约莫一丈五尺,小的只有七八尺,都死了。奇怪的是,它们的死状一模一样:腰颈处都有深深的伤口,像是被什么巨大的牙齿咬过,又像是被利刃斩断。伤口已经不发黑,反而泛着诡异的暗金色。
“这大的……”村里最老的王太公颤巍巍地蹲下,用拐杖轻轻拨了拨蛇身,“怕是成气候了,你们看这鳞片,都泛着金光呢。”
“昨天那场龙斗,莫不是应在这事上?”有人小声嘀咕。
老张头没说话。他盯着两条蛇弯曲的姿势,忽然想起昨天黑龙坠地的样子——也是这般蜷曲,这般不甘。而三条大鱼在空中缠斗的景象,更让他夜不能寐。
消息传到荥阳城时,已经变了味。有人说这是天降祥瑞,大周当兴;有人窃窃私语,说黑蛇象征不祥,恐怕国中有祸。只有少数读过史书的老儒生,对着北方洛阳方向摇头叹息——他们隐约记得,当今天子年幼,权臣当道,而各地藩镇……
一个月后,消息陆续传来:益州总管王谦起兵,郧州总管司马消难响应,紧接着是相州总管尉迟迥。大周天下,三方烽火,乱局已成。
老张头不再去汴水打鱼。他有时会坐在窦公庙门槛上,看着庙前那片空地——那里已经长出新草,盖住了当初黑蛇留下的痕迹。有次他醉酒后对孙子说:“你知道那三条大鱼像谁吗?”
孙子摇头。
老张头指着北方、西方、南方:“像三个握着重兵的人,在皇帝的棋盘上空打架。他们以为自己是在水里,其实早就被人拎出水面了。而在他们之上……”
他抬头看天,没说完后半句。
但村里人都明白了。白龙升天,黑龙坠地,这天下要换主子了。只是不知道新来的,会不会让汴水边的百姓过几天安生日子。
多年后,当大隋的旗帜插上荥阳城头,新一代的渔夫在汴水撒网时,还会听老人讲起那年夏天的龙斗。故事越传越玄,有人说白龙是隋国公杨坚的化身,黑龙是北周气数,三条大鱼是那些螳臂当车的诸侯。
只有老张头的孙子知道,祖父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完整的话是:“哪有什么龙,哪有什么鱼……那天我在河边,看见的分明是人心里的贪念、恐惧和野心,化成了形,在天上打架罢了。”
天象示警,从来不是天要说什么,而是人心已乱到连天地都看不过眼。白龙黑龙也好,大鱼小鱼也罢,不过是乱世投影在苍穹的一面镜子。照出的,终究是人间权力的更迭、欲望的厮杀,以及无数普通人在洪流中求生的艰辛。
而历史总是如此——无论天上的龙斗多么惨烈,地上的百姓终究要回到河边,继续打鱼、种地、活下去。因为真正能撑起一个时代的,从来不是真龙天子,而是万千生生不息的普通人,是他们重建生活的勇气,是在废墟上再次播种的坚韧。
这或许就是那场异象最深沉的启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间有情,以坚韧渡沧桑。
13、三河兽斗
北周大象年间,阳武县濒临黄河的村落里,苏氏一族世代在此耕作生息。家主苏老汉为人敦厚,守着祖上留下的几亩薄田和一处临河的宅院,日子虽不富庶,却也安稳度日。这年秋末,黄河水势渐缓,岸边的芦苇荡泛黄,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谁也没想到,一场怪异的争斗,会打破村落的宁静。
那日清晨,苏老汉刚起床准备去田地里查看麦苗,忽然听到后院菜园里传来阵阵低沉的嘶吼声,夹杂着器物碰撞的脆响。“莫不是进了野猪?”他心中一紧,抄起墙角的锄头就往后院跑去。菜园周围围着半人高的土墙,平日里用来阻挡牲畜闯入,可此刻,土墙已被撞出一个大洞,泥土散落一地。
苏老汉扒着墙洞往里一看,顿时吓得浑身冰凉,锄头险些脱手落地。只见菜园中央的空地上,三只从未见过的巨兽正在激烈缠斗。它们身形堪比水牛,四肢粗壮,皮毛油光水滑,分别是黄、赤、黑三种颜色。黄色巨兽鬃毛飞扬,吼声如雷;赤色巨兽双目圆睁,攻势迅猛;而黑色巨兽则最为凶猛,低着头用头顶的尖角冲撞,每一次撞击都让地面微微震颤。
三只巨兽你来我往,互不示弱。黄色巨兽用前爪拍打黑色巨兽的脊背,赤色巨兽则趁机咬住黑色巨兽的脖颈,黑色巨兽不甘示弱,转身用尖角顶向赤色巨兽的腹部。菜园里的蔬菜被践踏得面目全非,篱笆墙被撞得支离破碎,泥土飞溅,嘶吼声震耳欲聋。
苏老汉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出后院,朝着村里大喊:“救命啊!园子里闯进三只怪兽了!”村民们听闻动静,纷纷拿着农具赶来,围在菜园墙外,看着里面的景象,无不惊骇失色。有人说这是山中精怪下凡,有人说这是黄河水神显灵,还有些老人面色凝重,不住地叹气:“如此异象,怕是要有大祸了。”
争斗持续了近一个时辰,三只巨兽都已浑身是伤,气喘吁吁。黑色巨兽渐渐体力不支,被黄、赤两只巨兽联手夹击,脖颈处的伤口血流不止,动作越来越迟缓。最终,黄色巨兽一记猛扑,将黑色巨兽扑倒在地,赤色巨兽随即咬住它的喉咙,黑色巨兽挣扎了几下,便没了动静,身体渐渐僵硬。
黄、赤两只巨兽见黑色巨兽死去,并未停留,转身朝着黄河的方向跑去,纵身跃入河中,激起巨大的水花,很快便消失在浑浊的河水中,只留下一圈圈涟漪。
村民们这才敢小心翼翼地走进菜园,看着地上黑色巨兽的尸体,议论纷纷。苏老汉想起北周素来以黑色为尊,朝廷的旗帜、官服多有黑色元素,心中隐隐不安。村里的老族长捋着花白的胡须,长叹一声:“黑色乃周之尚色,如今黑兽身死,黄、赤二兽入水而去,这怕是预示着周国将亡,取而代之的,是尚黄尚赤之人啊!”
这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村民心中掀起轩然大波。当时的北周,朝政早已动荡不安。天元帝宇文赟荒淫暴虐,不理朝政,传位给年幼的靖帝宇文阐后,大权落入外戚杨坚手中。杨坚手握重兵,野心勃勃,朝堂上下人心浮动,百姓们早已对北周的统治心生不满。
消息很快传遍了阳武县,又渐渐传到了都城长安。朝中大臣听闻此事,有的惶恐不安,有的则暗自窃喜。杨坚得知后,心中更是坚定了取而代之的念头。他知道,百姓早已厌倦了北周的腐朽统治,而这“三河兽斗”的异事,恰好印证了“天命所归”。
不久后,杨坚发动政变,逼迫周靖帝禅位,建立隋朝。隋朝建立后,果然以赤色为旗帜主色,黄色为戎服颜色,与当年黄、赤二兽得胜入水的异象不谋而合。而曾经盛极一时的北周,就此灭亡,退出了历史舞台。
多年后,苏老汉早已白发苍苍,他时常带着孙子来到黄河边,讲述当年菜园里三只巨兽争斗的往事。黄河水滔滔东流,见证了朝代的更迭,也见证了百姓的苦难与安宁。
其实,三河兽斗的异事,不过是大自然的偶然巧合,却被赋予了时代更迭的寓意。一个朝代的灭亡,从来不是因为所谓的“异象”,而是因为自身的腐朽与堕落。当统治者漠视民生、荒淫无道,即便没有异象警示,也终将失去民心,走向灭亡。而新朝代的兴起,也并非依靠“天命”,而是因为顺应了民心,顺应了时代发展的潮流。
这便是三河兽斗留给世人的启示:民心向背定兴衰,唯有以民为本,励精图治,才能让国家长治久安,让百姓安居乐业。所谓的“天命”,从来都在百姓心中。
14、鹿语警戎
隋开皇初年,塞北草原的风裹挟着沙砾,掠过突厥汗国的营帐。彼时的突厥虽四分五裂,却仍对南方新兴的隋朝虎视眈眈,小股骑兵时常越界劫掠,边境百姓苦不堪言。
这日,突厥某部的数十名首领,趁着秋高马肥,带着随从出营狩猎。他们骑着矫健的骏马,手持弓箭,在草原上疾驰,追逐着一只受惊的白兔。那白兔跑得飞快,一路奔逃至一座无名山下,众人不愿放弃,催马紧随其后,沿着陡峭的山路追了上去。
山不算高,却林木葱郁,怪石嶙峋。白兔钻进一片灌木丛后便没了踪影,众人正四处搜寻,忽然听到不远处的悬崖边传来一阵奇异的声响。他们循声望去,只见一头雄鹿站在崖边,身形高大,鹿角分叉如树枝,通体棕褐,唯有四蹄雪白。更令人惊异的是,这雄鹿竟人性化地抬起前蹄,对着他们开口说话,声音清晰洪亮,带着几分警示:“你等无事触他南方圣人之国,不久当灭!”
为首的首领名叫阿史那骨咄,素来勇猛好战,听闻鹿能开口说话,先是一惊,随即嗤笑一声:“区区野兽,也敢妄言祸福!我突厥铁骑天下无敌,那隋朝不过是刚立国的小儿,何惧之有?”
其他首领也纷纷附和,有人认为这是妖鹿作祟,想要扰乱军心;有人觉得是山精所化,不足为信。一名年长的首领心中隐隐不安,劝道:“鹿乃灵性之物,能开口说话绝非偶然,或许真是上天示警,我等还是早日返回,不可再轻易招惹隋朝为好。”
可阿史那骨咄早已被往日的胜绩冲昏了头脑,根本听不进劝告,他张弓搭箭,对准雄鹿怒喝:“妖物,竟敢在此妖言惑众,看我射杀你!”说罢,箭矢呼啸而出,直奔雄鹿面门。
雄鹿轻轻一跃,便避开了箭矢,又开口道:“执迷不悟,自取灭亡!”话音刚落,它便转身跃下悬崖,消失在茫茫云海之中,只留下一阵悠长的蹄声回响。
阿史那骨咄见状,更是怒火中烧,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带着众人悻悻下山。回到营帐后,他将此事当作笑谈告知可汗,可汗也不以为然,反而觉得这是上天在暗示突厥可以踏平南方,于是更加纵容骑兵南下劫掠,边境冲突愈演愈烈。
当时的隋朝,在隋文帝杨坚的治理下,国力日渐强盛。杨坚勤政爱民,轻徭薄赋,整顿吏治,军队也训练有素,实力日益壮大。面对突厥的屡屡挑衅,杨坚起初还想以和为贵,派遣使者交涉,可突厥非但不听,反而变本加厉,劫掠的范围越来越广,手段也愈发残忍。
不久后,突厥内部发生分裂,阿波可汗与沙钵略可汗反目成仇,相互攻伐。阿史那骨咄支持阿波可汗,多次率兵与沙钵略可汗交战,突厥汗国陷入内乱,实力大损。而隋朝则抓住这个机会,派大军北击突厥,采用“远交近攻”的策略,联合弱小部落,打击强大部落。
突厥军队本就因内乱而人心涣散,战斗力大不如前,面对隋朝的精锐之师,节节败退。阿史那骨咄率领的部队在一次战役中被隋军包围,突围无望。激战中,他中箭落马,躺在地上,眼前忽然浮现出那日山上雄鹿的身影,耳边回响着“你等无事触他南方圣人之国,不久当灭”的警示,心中悔恨交加,可此时早已回天乏术。
最终,阿波可汗战败投降,沙钵略可汗也不得不向隋朝称臣纳贡,突厥汗国从此一蹶不振,陷入了长期的混乱与分裂之中。曾经不可一世的突厥铁骑,再也无力南下侵扰,边境百姓终于迎来了安宁。
多年后,边境的老人们还会向晚辈讲述那只崖边鹿语的往事。其实,鹿本不能言,所谓的警示,不过是时代发展的必然趋势。隋朝顺应民心,励精图治,国力强盛,而突厥内部纷争不断,又执意挑起战火,侵扰邻国,灭亡是迟早的事。
这则故事告诉我们,恃强凌弱、穷兵黩武终将自食恶果,而顺应民心、睦邻友好才能长治久安。所谓的“天命”,从来都站在正义与和平的一方,尊重他人,敬畏生命,才能赢得安宁与繁荣。
15、陈后主
秣陵的这口古泉,究竟存在了多少年,连村里最老的槐树也说不上来。人们只记得,那泉水黑得发沉,仿佛把整片天空的夜色都吸了进去,深不见底。泉里鱼鳖倒是丰饶,鳞片闪着幽光,肥硕得异乎寻常。可没人敢去捕捞——那泉水深处,时常传来闷雷般的声响,轰隆隆,轰隆隆,像极了一头被锁在深渊里的老牛,在黑暗中喘息、挣扎。
村里的老人总在黄昏后叮嘱儿孙:“离那泉眼远些,那是通着阴司的。”于是泉边荒草蔓生,只有疯长的野蓼和瑟瑟的风声作伴。直到陈后主在金陵城里唱着《玉树后庭花》的那年春天,事情忽然起了变化。
最先发现异样的是泉边住的老渔夫徐三。那日清晨,他照例隔着百步远瞥一眼泉眼,却猛地僵住了——黑沉沉的水岸边,赫然探出一只巨大的牛头!灰褐色的皮毛湿漉漉地贴着骨骼,两只弯角森然指天,空洞的眼窝里,竟还挂着几缕深绿的水草。那牛头半浮半沉,仿佛在凝望这个它从未见过的世界。
徐三连滚爬跑回村子,敲破了里正家的门。消息像野火般烧遍了秣陵。人们战战兢兢聚到泉边,对着那诡异的牛头指指点点。胆大的后生拿长竹竿捅了捅,牛头晃了晃,竟顺着水波缓缓漂向岸边。
“是死的!”有人喊了一声。
这句话像解开了咒语。几个汉子互相看了看,终于扯着绳索下了水。牛头比看起来更沉,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庞然大物拖上泥滩。那对弯角在春日阳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而更奇的是,牛头刚离水,泉中忽然鱼群翻涌,密密麻麻的脊背划破水面,仿佛底下有什么东西将它们赶了出来。
不知谁先动了手。一块石头砸中了一条肥硕的青鱼。接着,第二块,第三块……有人冲回家拿来渔网,有人直接跳进了泉水。那一日的秣陵泉边,成了疯魔的盛宴。男人们赤着膊在冰冷的水中追逐,女人们提着木桶在岸上接应,孩子们的欢叫声与鱼尾拍打声混成一片。肥美的鱼鳖一筐筐被抬走,泉边的泥土被鱼鳞映得银光闪闪,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腥甜气息。
只有几个老人远远站着,面色惨白。他们想起代代相传的说法:江东的牛头山,是护卫金陵的“天关”。如今天关化形,竟从通幽之泉中现世被擒……这兆头让他们脊背发凉。
消息传到金陵城时,陈后主正倚在临春阁的软榻上,听张丽华轻声吟唱新谱的曲子。宦官伏在地上,颤声禀报秣陵的异事。后主懒懒地挥了挥衣袖:“不过乡野奇谈,也值得惊动朕?倒是那鱼鳖既然丰美,明日让膳房也去采买些来。”
他转身又沉迷进温香软玉中,没看见老宦官退出时忧惧的眼神,更没听见宫墙外,江北隋军操练的金戈之声,已隐约可闻。
秣陵的泉水在那场狂欢后,一日日变得清澈见底。人们捞尽了最后一尾小鱼,连青苔都刮得干干净净。曾经深不可测的泉眼,如今能一眼望到底部的卵石。那个被拖上岸的牛头,在曝晒数日后开始腐坏,最后被推进山沟,任由野狗啃噬。
只有徐三有时还会在黄昏时来到泉边。他记得牛头被拖出水时,那双空洞的眼窝正对着金陵方向。他也记得老辈人说过:天关不是山,是人心里的敬畏;国门不是墙,是百姓胸中的一口气。
第二年春天,隋军的战船蔽江而下。当贺若弼的铁骑冲破朱雀门时,陈后主才慌忙拉着宠妃,想躲进那口胭脂井里——原来这偌大的金陵城,最后能藏身的,也不过是方寸之深的井窟而已。
消息传到秣陵时,正是暮雨潇潇。徐三站在已干涸见底的古泉边,忽然明白了什么:那从深渊里浮出的牛头,或许不是灾兆,而是一个古老的警示。它用最骇人的方式现身,是想惊醒沉醉的人——真正的天关,从来不是一座山、一道门,而是一个朝代是否还能听见大地深处的呜咽,是否还能在笙歌之外,辨出民心深处的涛声。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泉底光洁的卵石。徐三转身离去时想,这口泉也许还会再满,还会再有鱼游其中。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终将在岁月的沉淀中懂得:最深的恐惧不是怪力乱神,而是在该警醒时沉睡;最强的守护不是关山险隘,而是在平凡日子里,每个清醒而负责的清晨。
古泉不语,却早已说尽了一切兴衰的秘密——它就在那里,深或浅,浊或清,映照的从来都是俯望它的人间。
16、渭南人
隋开皇十八年的腊月,关中平原冻得梆硬。
贩丝货的王七赶着驴车,在天擦黑时叩开了渭水南岸一户农家的大门。开门的是个五十来岁的黑脸汉子,裹着件翻出棉絮的旧袄,打量了王七半晌,才侧身让出条缝:“住一晚二十文,管顿稀粥。”
院子很普通,三间土坯房,西侧是猪圈,东头堆着柴火。猪圈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在寂静的冬夜里格外清晰。
王七付了钱,被领到厢房。屋子冷得像冰窖,炕倒是烧过的,余温里混着霉味和牲口气息。主家婆端来碗能照见人影的黍米粥,配半块黑乎乎的腌菜,话不多,眉眼间带着关中妇人常见的疲态。
“明儿腊月二十三,祭灶。”主家汉子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火星在黑暗里明灭,“家里那头花猪养了一年半,该宰了。”
王七顺口问:“自家吃还是卖?”
“留半扇过年,半扇拉到县里换钱。”汉子吐出口烟,“娃开春要娶亲,聘礼还差些。”
夜深了,北风撞得窗纸噗噗响。王七躺在炕上,驴车颠簸一天的酸痛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正要迷糊过去,忽然听见说话声。
不是人生。
那声音闷闷的,像隔着层什么东西,从西边传来——是猪圈的方向。
“腊月尽了啊。”一个声音说,带着说不出的愁苦,“阿爹明天就要杀我祭年,往哪儿躲呢?”
王七浑身汗毛倒竖。他屏住呼吸,听见另一个声音接话,比前一个更稚嫩些:“听我的,往水北去。村北头第三家,那户的妇人前天来借过猪草,我见她袖口里藏着块饴糖,该是个心善的。”
“水北妇家……”第一个声音喃喃,“可怎么出得去这圈栏?”
“今夜子时,圈门闩子会松。”第二个声音很笃定,“东厢那客人睡前饮多了水,起夜时碰松了门闩。这是咱们最后的机会。”
王七僵在炕上,一动不敢动。他确实睡前灌了一大碗水,也确实需要起夜,但此刻尿意全被惊悚压了下去。猪在说话?还谋划着逃亡?
他轻轻翻身,脸贴着窗缝往外看。月色清冷,猪圈里两个黑乎乎的身影靠得很近,长嘴几乎挨在一起。大的那头是花猪,小的那头全身乌黑,在月光下泛着蓝幽幽的光。
“若是逃成了,”花猪的声音低下去,“开春你替我看看村口那棵老槐树开花没有。我娘——上一胎的那个母猪——说过,槐花开时生的猪崽最有福气。”
黑猪用鼻子碰碰它:“莫说丧气话。逃出去,藏好了,等开了春,山里野菜发了,我带你往终南山去。听说那儿有野猪,不用等年关挨刀。”
王七听得心头一紧。他忽然想起自己远在晋阳的老家,想起每年腊月娘亲宰鸡时总要背过身去念叨:“莫怪莫怪,来世投个好胎。”牲畜也知道怕死,也想活过这个年关。
后半夜他真起来解手,特意轻手轻脚,果然看见猪圈的木门闩虚搭着。他犹豫了片刻,没有插回去。回到炕上时,听见西边传来极轻微的窸窣声,像有什么在雪地上小跑,渐渐远了。
第二天天没亮,主家汉子的怒骂就炸开了:“哪个天杀的偷了我家的猪?!”
王七穿戴整齐走出去,院子里雪光刺眼。汉子气得脸色发青,婆娘在猪圈旁抹眼泪。王七踌躇再三,还是把昨夜听见的话说了——自然隐去了自己碰松门闩的细节。
汉子瞪大眼睛,像是听天书。倒是那婆娘忽然“啊”了一声:“水北……村北第三家,不就是我娘家嫂子么!”她扯过汉子,“快,去看看!”
一伙人赶到水北时,日头刚爬过屋脊。第三家院墙外,那头花猪正蜷在柴垛背风处,睡得呼噜震天。黑猪不见踪影。汉子的嫂子——一个面容慈和的老妇人——闻声出来,见状笑道:“我说哪儿来的猪,原来是你们家的。今早开门看见,还以为是山里的野猪跑下来了。”
花猪被拖回家时没有挣扎,只是经过王七身边时,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浑浊,又似乎藏着什么说不清的东西。王七别过头去。
宰猪是在午后。汉子的刀磨得雪亮,花猪被捆在条凳上,发出长长的、凄厉的嚎叫。王七站在厢房门口,看见猪的眼睛一直望着院墙外,望着水北的方向。刀落下时,他闭上了眼睛。
那年腊月二十八,王七回到长安。在客栈听茶客闲聊,说蜀王杨秀在益州犯了事,圣上震怒要杀,幸亏乐平公主跪求了三天三夜,才保下一命。王七心头一跳,想起渭水南岸那个冬夜,想起猪圈里的对话——逃向水北妇家,暂时得救,但最终难逃一刀。
他没把这个联想说出口。有些事,自己心里明白就好。
后来几年,王七的丝货生意做得顺当,再没去过渭南。大业元年,隋炀帝即位,天下渐渐不太平。大业十四年江都兵变的消息传到长安时,王七正在盘点库房。伙计们议论纷纷,说蜀王杨秀终究没能逃过,和几个兄弟一起被宇文化及杀了。
王七放下账本,走到院中。长安的腊月依然寒冷,只是再也听不见渭水南岸的风声。他忽然想起那头花猪最后的眼神——不是怨恨,倒像是认命后的平静。
“掌柜的,想什么呢?”伙计问。
王七摇摇头,没说话。他想起主家汉子宰猪前,按照老规矩往猪耳朵里灌了半碗酒,说是让牲口走得糊涂些,少受些苦。人间待宰的“猪羊”呢?有没有那么半碗酒,让他们在命定的屠刀落下前,好歹糊涂一会儿,暖一会儿?
许多年后,王七的孙子在书房翻出一本泛黄的笔记,其中一页写着:“开皇十八年腊月,渭南宿,闻豕语。豕知死期,谋逃生,终不免。后数年,蜀王事竟相类。乃知天地间,万物有灵,众生皆苦。畜生畏刀,人又何尝不惧命运之刃?唯一念善,一时暖,如水北妇家之一夜庇护,如乐平公主之一跪相求,虽不能改终局,却可证此身尚存悲悯。是故逢年关宰牲,当心存敬畏;见他人落难,当伸手相援。盖因你我,皆在各自圈栏之中,皆盼有人能为己松一松那门闩耳。”
孙子看不懂,跑去问已经白发苍苍的王七。老人躺在竹椅上,阳光洒满院落。他眯着眼,慢慢说:“就是说啊,这世上谁都不容易。能帮一把的时候,就帮一把。今天你给人留条路,明天说不定就有人给你开扇门。天道轮回,善念是唯一的灯。”
说完,他望向西边天空。那里云霞正染上暮色,像极了多年前渭水南岸,那个听见猪说话的冬夜之后,升起的第一个黎明。
而人间岁岁年年,总有人在水北点灯,总有人在圈栏边松开门闩。这便是茫茫暗夜中,最珍贵的那点光。
17、猫鬼
大业九年的长安城,连猫都活得小心翼翼。
城南永阳坊的郑家,养了只通体乌黑的老猫,取名玄夜,已经十六岁了。在猫里算是高寿,眼珠子从琥珀黄褪成了灰白,整日蜷在厨房灶台旁的草垫上,只有饭点时才懒洋洋地起身。郑家阿婆常说:“玄夜来家那年,先帝还在位呢。”
变故是从清明后开始的。
坊间开始流传些碎语,说有人家养猫养出了精怪,能半夜窃人魂魄,谓之“猫鬼”。起初只是酒肆里的醉话,后来连市署的小吏都压低了声音议论。五月初,东市绸缎商李家突然被金吾卫围了,从院子里搜出七只猫尸,摆成北斗形状。李家上下十七口,三日后全部拉到西市口问斩,罪名是“畜猫鬼,厌魅天子”。
郑家阿婆听到消息时,正在给玄夜梳毛。梳子“啪嗒”掉在地上。
“咱们玄夜……”她儿子郑大郎皱着眉头,“要不送走?”
“送哪儿去?”阿婆把猫抱紧了,“它十六岁了,离了家活不成。”
玄夜似有所觉,用脑袋蹭蹭阿婆的手掌,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那声音曾经让阿婆心安,如今听来却有些发毛。
恐惧像春雨后的青苔,悄无声息地蔓延。先是邻居王婶不再来借醋,隔着墙听见她训斥小孙子:“别去郑家玩!他家那黑猫眼睛邪性!”接着是常卖郑家豆腐的几家铺子,陆续找了别的货源。郑大郎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总觉得背后有人指指点点。
六月初八,终于出事了。
坊正带着两个差役敲门时,玄夜正趴在院墙上晒太阳。差役一看见它,脸色就变了。为首的掏出一张文书:“有人告发,你家蓄养猫鬼,夜半作法。”
告发的是对街的胡饼贩子。郑大郎想不通,上个月那贩子被恶少欺负,还是自己抄扁担帮他解围的。差役翻箱倒柜,最后在柴房角落找到一个破旧的布偶,上面沾着几根黑猫毛——那是阿婆前年给孙子缝的玩具,早被孩子玩坏了丢在那儿的。
“证据确凿!”方正的声音尖利。
玄夜就是这时跳下墙头的。它慢悠悠地走到差役脚边,仰起灰白的眼睛,盯着那人看。差役下意识退了一步,随即恼羞成怒,抬脚就踢。玄夜轻巧地躲开,蹿上枣树,消失在墙外。
郑大郎被带走时,回头看了眼母亲。阿婆抱着那个脏兮兮的布偶,站在院里,像一截枯木。五岁的孙子哭着想扑过去,被媳妇死死捂住了嘴。
长安县狱里已经塞满了人。郑大郎在潮湿的草垫上坐下时,隔壁囚室的老者哑着嗓子说:“又是猫鬼?”不等回答,自顾自说起来,“我是西市开笔墨铺的,养了只三花猫捉老鼠……呵,就为这个。”
狱中每晚都有人被提走,再没回来。郑大郎听说,大理寺定了新规:凡家中养猫三年以上者,皆可视为蓄养猫鬼;凡猫毛、猫爪、猫食盆等物,皆可为证。一时间,长安城家家户户连夜驱猫,护城河里飘满猫尸,野狗吃得眼睛发红。
第七天夜里,狱卒打开了郑大郎的牢门。
来接他的是个面生的中年人,穿着寻常布衣,眼神却锐利。出了狱门,马车在宵禁的街道上疾驰,最后停在一处僻静宅院。厅堂里坐着个华服妇人,四十上下,眉宇间有股挥之不去的郁气。
“乐平公主府的人明日会去县衙销案。”妇人语气平淡,“你家的猫,有人看见往终南山方向去了。回去后尽快搬离长安,永远不要再提这件事。”
郑大郎扑通跪下:“不知恩人是……”
“我只是个不想看长安变成鬼城的人。”妇人摆摆手,“去吧。记住,猫从来只是猫,鬼从来只在人心里。”
郑家连夜搬去了咸阳。后来郑大郎才辗转听说,那妇人是蜀王杨秀府上的旧人。而蜀王本人,正因为“牵连猫鬼案”被圣上严斥,闭门思过。
长安的猫鬼案却越演越烈。从王公贵族到平民百姓,只要被攀扯上,轻则流放,重则斩首。大业十一年的春节,咸阳都能听见长安方向传来的哭号。郑阿婆常常望着终南山方向发呆,喃喃道:“玄夜该有十八岁了……山里有老鼠吃么?”
那年秋天,消息传来:蜀王杨秀被废为庶人,囚禁内侍省。罪名里赫然有“交通妖人,畜养猫鬼”。郑大郎想起那个救他的妇人,心里一阵发寒。
大业十四年,江都兵变,隋炀帝被杀。消息传到咸阳时,郑阿婆正在纳鞋底。她手一颤,针扎进了食指。血珠冒出来,她却不觉得疼,只轻声说:“玄夜要是还活着,该二十岁了……猫哪能活那么久呢。”
隋亡唐兴,武德元年。郑大郎带着家人回长安探亲,永阳坊的老宅早已换了主人。邻居认出他,拉着手唏嘘不已:“那年你们搬走是对的……后来光咱们坊,因为猫鬼案死了三十七口。王家那个告发你们的胡饼贩子,第二年自己也被诬告,全家都没了。”
站在曾经的院门前,郑大郎忽然看见墙头闪过一道黑影。他心头一跳,追过去看,却只看见一只野猫的背影,花色黄白相间,不是玄夜。
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玄夜回来了,还是十六年前刚来家时的样子,小奶猫一团,蹭着他的手喵喵叫。醒来时枕巾湿了一片。妻子轻声说:“我昨日去大慈恩寺上香,听法师讲经,说众生皆苦,唯因果不虚。”
很多年后,郑大郎的孙子在史馆当值,整理前朝档案时读到大业年间的卷宗。其中一册专门记载“猫鬼案”,密密麻麻的名字,后面跟着简短的判决:斩、流、没为奴。他在泛黄的纸页间,看到了自家曾经的老宅地址,还有那个胡饼贩子的名字。
那晚回家,他问祖父:“当年那只猫,真是猫鬼么?”
已经须发皆白的郑大郎正在院里晒太阳,闻言缓缓睁开眼:“孩子,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猫鬼。”他望着长安城连绵的屋瓦,“只有人心里养出的鬼——猜忌的鬼、贪婪的鬼、为了自保就能咬死邻人的鬼。隋朝不是亡于猫鬼,是亡于人心里的鬼太多了,多到把整个江山都啃空了。”
孙子若有所思。
“至于玄夜……”老人笑了笑,“它大概就是只老猫,老了,不想死在刀下,所以跑了。万物有灵,都想活着,这有什么错呢?”
夕阳西下,远处慈恩寺的钟声悠悠传来。长安城炊烟四起,坊街上孩童嬉戏,谁还记得六十年前那场让数千家破人亡的恐慌?历史总是这样,巨大的伤痛最终缩成书卷里几行小字,而生活永远在继续。
只是每当暮色降临,郑家后人看见野猫蹿过墙头时,总会想起祖辈的教训:人可以敬畏天地,但不必恐惧虚无;可以谨慎言行,但不可猜忌成狂。因为人心一旦养出了鬼,最先吞噬的,往往是养鬼人自己。
而真正的太平盛世,不是没有鬼怪传闻,而是人们心里干净敞亮,住不进那些阴暗的东西。就像此刻的长安,夕阳温暖,猫在墙头打盹,孩童笑声清脆——这才是人间该有的模样。
18、长星贯天
唐仪凤年间,东都洛阳的夏夜本该星河璀璨,却被一场亘古未闻的异象打破。这夜三更,城楼上的戍卒突然惊呼着指向东方天际——一道暗红色的长星正从地平线缓缓升起,彗尾如垂天之幕,横跨半个夜空,光芒黯淡却带着莫名的威压,将天地染成一片昏红。
这长星一挂便是三十余日,期间无论晴雨,始终悬在东方天际,彗尾时而舒展如绸,时而收缩如剑,引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街头巷尾,百姓们三五成群地议论,老人捋着胡须叹息:“长星出,天下乱,怕是要有大劫了。”书生们翻遍古籍,言及“彗孛见则兵起”的记载,更让恐慌如瘟疫般蔓延。
彼时的大唐,虽仍处盛世余晖,却已暗藏危机。高宗晚年体弱,朝政渐被武则天掌控,朝堂之上派系林立,边疆也蠢蠢欲动。负责观测天象的太史令连夜上书,直言此乃“天示警兆,需修德安民、整饬边防”,可忙于权力纷争的朝堂诸公,只将其当作寻常灾异,草草举行了几场祭祀便不了了之。
未曾想,长星尚未隐去,边关的急报已如雪片般传来。吐蕃率先撕毁盟约,数十万大军突袭安西四镇,守军猝不及防,连失数城,西域丝绸之路被拦腰截断;北方的匈奴部落也趁机反叛,骑兵频繁南下劫掠,雁门关外烽火连天,百姓流离失所。
内乱也接踵而至。英国公徐敬业因不满武则天临朝称制,在扬州起兵,号称十万大军,一时间响应者云集,江淮震动;绥州的白铁余自称“光明圣主”,煽动贫苦百姓作乱,攻破数座县城,杀戮官吏,劫掠府库;博豫二州的豪强相互勾结,割据一方,不服朝廷管辖;忠万二州的蛮夷也趁机反叛,骚扰州县。
最惨烈的莫过于对契丹的征战。契丹首领李尽忠、孙万荣起兵反唐,攻陷营州,声势浩大。武则天先后派遣麻仁节、张玄遇等将领率军镇压,可唐军久疏战阵,将领指挥失当,竟在黄獐谷中了契丹埋伏,数十万大军全军覆没,麻仁节、张玄遇被俘遇害。后来王孝杰率领百万大军出征,虽初期获胜,却因后军不继,在东硖石谷被契丹击败,王孝杰战死沙场,唐军伤亡惨重。
这一场场战乱,如多米诺骨牌般接连爆发,从仪凤年间开始,持续了三十余年。中原大地,战火纷飞,农田荒芜,无数青壮年被征召入伍,或战死沙场,或伤残归家;妇孺老弱只能躲在深山老林,靠挖野菜、啃树皮度日,饿殍遍野,白骨露于野。曾经繁华的长安城,也不复往日盛景,街头行人稀少,商铺大多关门歇业,唯有城墙上张贴的征兵告示,在风中瑟瑟发抖。
直到长星消失三十余年后,武则天退位,唐中宗复位,朝廷才逐渐平定各地叛乱,与边疆部落重新议和。天下渐趋安定,百姓们终于得以重返家园,重建生计。
多年后,当白发苍苍的老兵给孩子们讲述当年长星贯天、战火纷飞的往事时,总会感慨万千。其实,长星不过是宇宙间的自然天象,并非战乱的根源。真正导致三十余年兵革不息的,是朝堂的权力纷争、朝政的懈怠腐败,以及对民生的漠视。
当统治者沉迷于权力斗争,忽视边防建设,不顾百姓疾苦,即便没有长星示警,战乱也终将爆发。而当国家上下一心,励精图治,体恤民情,即便有再多的天象异常,也能安稳度过。这颗高悬三十余日的长星,不过是用一种震撼的方式告诉世人:国家的安宁,从来不是靠天命庇佑,而是靠民心所向、朝政清明。唯有以民为本,居安思危,才能让盛世延续,让百姓免受战乱之苦。
19、乌雀警边
唐调露年间往后,北疆的风总带着股说不清的肃杀。每当秋霜染黄草原,边境的军民便会不约而同地望向天空——他们怕的不是匈奴的铁骑,而是一种名为“突厥雀”的黑鸟。那鸟儿身形如鸠,羽毛漆黑如墨,飞起来时振翅有声,疾若风声,一来便是千万只结队而行,遮天蔽日,如同乌云压境。
边境百姓都记着祖辈传下的老话:“突厥雀至,胡骑必来。”这鸟儿像是天生的预警信号,从未出过差错。最早发现这规律的,是朔州城外的老牧民拓跋老汉。调露二年秋,他赶着羊群在草原上放牧,忽然听到头顶传来“呼呼”的风声,抬头一看,只见黑压压的突厥雀从西北方向飞来,掠过草原时,连地上的草叶都被扇得沙沙作响。
“不好,突厥人要来了!”拓跋老汉心中一紧,连忙赶着羊群往城里跑。他把消息告诉守城的将士,可年轻的校尉只当是老人杞人忧天,笑道:“不过是些鸟儿飞过,怎会与突厥人有关?”可没过三日,突厥的先锋骑兵便突袭了城外的驿站,杀了驿卒,劫掠了物资,等大军赶到时,敌人早已扬长而去。
自那以后,突厥雀的预警便成了边境军民的“保命符”。每当看到千万只黑鸟结队飞来,城中百姓便会赶紧收拾细软,躲进城里;守城将士则立刻紧闭城门,加固城防,备好弓箭滚石,严阵以待。
开元初年,王忠嗣出任朔方节度使,初到边境时,他也不信这“鸟雀预警”的说法,认为不过是巧合。直到那年深秋,突厥雀再次大规模出现,铺天盖地的黑鸟遮得天空都暗了下来。王忠嗣虽心中存疑,却还是依照边境惯例,下令全军戒备。
三日后,突厥十万大军果然兵临城下。由于唐军早有准备,城防坚固,将士们士气高昂,突厥人猛攻数日,非但没能攻破城池,反而损失惨重,最终只能撤兵而去。经此一役,王忠嗣对突厥雀的预警深信不疑,还特意下令,让边境的斥候密切关注鸟群动向,一旦发现突厥雀大规模迁徙,立刻飞马传报。
有一次,突厥人想趁着夜色偷袭,特意选了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大军悄无声息地向朔州城逼近。可就在他们离城还有十里地时,天空中突然飞来大批突厥雀,千万只鸟儿在敌军上空盘旋鸣叫,声音刺耳。守城的将士听到鸟叫,立刻警觉起来,点燃烽火,做好了战斗准备。突厥人见行踪暴露,知道偷袭无望,只能悻悻退兵。
边境军民都说,这突厥雀是上天派来保护他们的神鸟,可也有人说,鸟儿本无灵性,只是它们的迁徙路线恰好与突厥人的进军路线重合。突厥人逐水草而居,秋末冬初时,草原上食物匮乏,他们便会南下劫掠;而突厥雀也恰好在这个时节,为了躲避严寒,向温暖的南方迁徙,于是便有了“鸟至兵来”的巧合。
可无论原因如何,突厥雀的存在,确实让边境军民多次躲过劫难。它们用千万只翅膀,编织成一道无形的预警线,守护着北疆的安宁。而唐军也从未依赖过这“天助”,而是在每次预警后,更加积极地备战,整顿军纪,训练士兵,用实力筑牢边境的防线。
多年后,随着唐朝国力日益强盛,突厥部落逐渐衰落,再也无力南下劫掠。边境渐渐恢复了安宁,商旅往来不绝,百姓们安居乐业,草原上又重现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而突厥雀,也依旧每年秋末如期而至,只是它们的到来,再也不会引发恐慌,反而成了边境军民眼中的寻常景致。
其实,真正守护边境安宁的,从来不是什么神鸟的预警,而是军民同心、严阵以待的决心,以及国家强盛带来的底气。突厥雀的存在,不过是让人们提前做好准备,而真正能抵御外敌的,是坚固的城防、精锐的军队,以及上下一心的凝聚力。
这则故事告诉我们,机遇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而安宁也从来不是凭空而来。无论是守护家园,还是追求梦想,只有提前规划、未雨绸缪,同时具备强大的实力和坚定的信念,才能从容应对各种挑战,守护好自己想要守护的一切。所谓的“天助”,不过是努力与准备的另一种见证。
20、虾蟆
永徽二年的长安,连太医院的熏香都压不住圣躬不安的流言。
高宗李治的头风病是从先帝崩后第三年开始的。起初只是偶尔眩晕,后来发作时,整个甘露殿都能听见皇帝压抑的呻吟。御医们跪了一地,针砭汤剂轮番上阵,太医院库存的名贵药材消耗了大半,可龙榻上的天子依然在春寒料峭的夜里疼得辗转反侧。
一个雨夜,当值的宫女芸香跪在了殿门外。
“奴婢祖上三代行医,”她伏在冰凉的金砖上,声音却稳,“恳请为陛下制药。”
内侍监审视着这个二十五六岁的宫女。芸香入宫十年,一直在尚药局打杂,平日沉默得像影子。但此刻她抬起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烛火下微微发亮:“奴婢愿立军令状。”
高宗在帐幔后摆了摆手:“准。”
制药地点选在御花园东南角,那里有前朝留下的丹炉遗址。芸香要求的物件很奇特:不是药柜里的珍品,而是一套崭新的青陶药具、三担终南山的新土、还有七口清晨从太液池最深处打来的水。
“陛下这病不在肌理,在髓脉。”她如此解释,“得接地气。”
开工那日是惊蛰。芸香亲自挥锹,在早已废弃的丹炉旁挖坑。泥土翻到三尺深时,铁锹忽然碰到个硬物。她蹲下身,用手扒开湿土——
一道金光跃了出来。
那东西落在草地上,竟是一只通体金黄的虾蟆。不是寻常青蛙的土黄,是真正的、仿佛用金箔贴就的灿金色,在午后的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更奇的是,它的背上天然生着朱红色的纹路,清清楚楚一个“武”字。
现场所有人都僵住了。老内侍倒吸一口凉气,几个小太监腿一软跪了下去。芸香盯着那只虾蟆,它也在看她,鼓膜一颤一颤,竟无半点惧色。
消息传到甘露殿时,高宗正被新一轮头痛折磨得脸色发白。听说“金色虾蟆背有武字”,他竟撑着坐起身来:“拿……拿来朕看。”
琉璃盏盛着虾蟆呈到御前。高宗俯身细看,那个“武”字笔划端正,宛若书法。他沉默良久,忽然说:“放生太液池。”
“陛下!”内侍监急道,“此等异物……”
“朕说了,放生。”天子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
虾蟆被送入太液池那日,芸香在岸边站了很久。春水初涨,金蟾入水后划开一道涟漪,沉入深不见底的池底,再无踪影。
三日后,芸香请求再试一次。
这次她选了御花园正西的牡丹圃,说是要借百花精气。挖到两尺深时,铁锹再次被什么挡住了。这次连芸香的手都开始发抖——还是那只金虾蟆,还是背上的“武”字,连鼓膜颤动的频率都一模一样。
它蹲在新翻的泥土上,对着芸香“呱”地叫了一声。
这次高宗没有亲自来看。听完奏报,他倚在榻上,望着殿顶藻井,半晌才说:“杀了吧。”
老内侍亲自操刀。金虾蟆被按在白玉盘里时,居然没有挣扎。刀落下的瞬间,有宫人说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像人声,又像风声。
虾蟆血是金色的,在玉盘里凝成三颗圆润的血珠,怎么擦都擦不掉。
当夜子时,芸香在自己房中无疾而终。
值夜的宫女说,芸香睡前还好好的,临熄灯时还念叨着明日要去采露水。第二天清晨敲门不应,推门进去,见她平躺在床上,双手交叠胸前,面容平静得像睡着了。医官验过,无伤无病,就是气息全无。
诡异的是,她枕边放着一本手抄的《神农本草经》,摊开的那页正是“虾蟆”条目,旁边用朱笔添了一行小字:“金蟾现,天命显;朱书武,女主出。”
老内侍捧着这本书跪在御前时,高宗的手抖得连书页都捏不住。他想起父亲太宗晚年那些关于“女主武王”的谶言,想起自己立武氏为后时老臣们的激烈反对,想起近来皇后对朝政越来越频繁的过问……
“烧了。”他闭上眼,“今日之事,谁传出去,诛九族。”
但宫墙从来关不住秘密。金虾蟆的故事还是像春天的柳絮,悄无声息地飘满了长安。酒肆里有人醉后胡言:“知道么?太液池底沉着条真龙,是母的!”立即被同伴捂住了嘴。
芸香的尸身按宫人惯例火化了。整理遗物时,女官在她箱底发现了一包种子,附着一张字条:“此西域罂粟籽,镇痛神效,然久服成瘾,慎之再慎。”女官盯着字条看了很久,最终将种子投入了火盆。
灰烬盘旋上升时,她忽然明白了——芸香或许真能治头风,但治不了天子心中更大的病。那病叫疑惧,叫对宿命的无力,叫眼睁睁看着预言一步步成真却束手无策的绝望。
高宗的头风后来时好时坏。武皇后开始名正言顺地垂帘听政,她的族人在朝中渐成势力。永徽六年,废王立武;显庆五年,高宗风疾加重,政事悉决于后。朝野上下渐渐习惯了御座上那抹明黄色的身影旁,总坐着一位穿朝服的女人。
很多年后,当武则天终于改唐为周,登基称帝的那日,有个老宫女在洛阳宫外的尼姑庵里静静圆寂。她临终前对住持说:“我年轻时在长安宫里,见过一只金虾蟆。它背上的字,我描过很多遍。”
住持问:“施主可曾后悔?”
老宫女笑了:“有什么后悔的?虾蟆只是虾蟆,字只是字。是人自己,非要把天地间的巧合,读成逃不脱的命。”
太液池的水换了一茬又一茬,丹凤门的匾额改了几个朝代。那只金虾蟆和它的预言,最终成了《太平广记》里三百多字的小故事。
后世读史的人常争论:若当年高宗没有杀那只虾蟆,结局会不会不同?若芸香没有被灭口,会不会有另一番机缘?
其实宿命从来不在异兽奇谭里,而在人心取舍间。虾蟆背上的“武”字是巧合,但武周代唐是无数抉择累积的必然;高宗的头风是实病,但对权力的恋栈、对枕边人既倚仗又忌惮的矛盾,才是真正无药可医的顽疾。
芸香留下的罂粟籽终究没有入药,这是她作为一个医者最后的良知。而那只金虾蟆,无论它是祥瑞还是妖异,至少在那个春寒料峭的午后,它曾真实地跃出泥土,用一身金光映照出一个时代即将到来的黄昏。
历史的长河里,所有谶言预兆都不过是水面的涟漪。真正决定流向的,永远是水底的暗涌——那些名为欲望、恐惧、爱与野心的,属于人的暗涌。
而今日我们再读这些故纸堆里的奇谈,当明白一个道理:与其执迷于天降异象,不如修好自家心田。因为人心中自有日月星辰,亦自有风雨阴晴。守住心中正道,便是最好的风调雨顺;行稳脚下路途,便是最强的改命之符。
毕竟,这人间最珍贵的从来不是预知未来的神通,而是在每个当下,都能清醒而正直地活着的那份坦然。
21、幽州人
天授二年的洛阳城,连空气里都飘着新墨的味道。
则天皇帝造字已到了痴迷的地步。紫微宫偏殿的案几上,永远摊着写满奇形怪状字符的宣纸。女皇有时批奏章到深夜,忽然撂下朱笔,提笔在纸上画出一个全新的字来,第二日便颁行天下。朝臣们私下议论,说陛下这是要用新字压住李唐的旧气象。
这日早朝,司礼太监拖长声调念完“日月当空”的“曌”字新规,殿中文武百官山呼万岁。武则天坐在龙椅上,指尖轻轻敲击扶手——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凤目扫过丹墀下低垂的头颅,她忽然开口:“众卿可知,为何要改字?”
殿中一片寂静。
老宰相颤巍巍出列:“陛下革故鼎新,文字自当顺应天时……”
“不全对。”武则天打断他,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降了几分,“字有形,形有象,象应天。李唐气数未尽,总得有些新东西,镇一镇旧山河。”
退朝后,女皇独自在殿中踱步。窗外的梧桐叶子开始泛黄,她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在感业寺为尼时,也是这样的秋天,青灯古佛,手抄的经卷上一个“佛”字要描摹千百遍。那时她就在想,一笔一划里,究竟藏着多大的天地。
十日后,通事舍人呈上一封密奏。
奏章来自幽州,落款人叫苏无名——一个连九品都算不上的边塞小吏。绢帛上只有三行字:“臣闻‘国’字,口中含或。或者,惑也,不定也,乱天象也。请易‘或’为‘武’,以武镇国,天下自安。”
武则天盯着那个“国”字看了很久。她蘸朱砂,在宣纸上缓缓写下新字:口中一个“武”。墨迹未干,在晨光里泛着血色的光。
“传旨,”她声音里有一丝罕见的轻快,“即日起,天下文书用此新字。”
制书颁行那天,洛阳城所有书吏都被召集到国子监。白发苍苍的老博士指着新字碑,嘴唇哆嗦着讲解:“从今往后,国字这般写——口中有武,武定乾坤。”底下窃窃私语,有人小声说:“这不成了‘武家天下’么?”
消息传到幽州时,苏无名正在驿站喂马。驿丞小跑着送来朝廷嘉奖的文书,还有一套崭新的青色官服。同僚们围上来道贺,苏无名却只是怔怔地望着南方,手里攥着的马草簌簌往下掉。
他想起三个月前那个夜晚。幽州都督府的藏书楼里,他值夜时无意翻到本前朝谶纬残卷,上面画着各种字形演变图。当看到“国”字从“或”到“戈”的变迁时,他心头猛地一跳——如今圣上好武,若献此字……
“苏兄一步登天啊!”同僚的恭维把他拉回现实。
他勉强笑笑,换上那身青袍时,觉得布料硬得硌人。
新字推行得比预想顺利。各州县很快送来奏报,称民间纷纷刻印新字碑,童子开蒙先学此字。武则天心情大好,甚至破例在重阳节宴请五品以上官员的家眷。宴席上,她多饮了几杯葡萄酒,对着满堂命妇笑道:“朕尝闻,妇人执政,牝鸡司晨。如今这‘武’在‘口’中,看谁还敢说三道四?”
座中一位老诰命低头抿茶时,手抖得溅湿了衣袖。
变故发生在腊月初七。
那日大雪,御史台收到一份没有署名的揭帖。黄麻纸上只有一句话:“武退口内,乃成囚字。大不祥。”御史大夫吓得魂飞魄散,连夜叩宫门呈报。
武则天已经睡下,闻报披衣起身。烛火下,她盯着那个被圈出来的“囚”字,脸色一点点白下去。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太宗皇帝还在时,太史令李淳风曾私下说过:“武氏女主,终囚于宫。”
“传……”她的声音有些哑,“传幽州那个苏无名进京。”
“陛下,苏无名三日前暴病身亡了。”老太监低声回禀,“幽州来的文书刚送到。”
殿外的雪下得更急了。武则天走到窗前,看着雪花一片片扑在窗纸上,化成一滩滩水渍,像眼泪。她忽然想起自己改的第一个字——“曌”,日月当空,光耀天地。那时她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牢笼能困住自己。
“拟旨。”她转身,声音恢复了平静,“国字新体不妥,即日起改用‘八方’结构——口中八方,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意。”
老太监躬身记录,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他偷偷抬眼,看见女皇站在巨大的“囚”字前,手指轻轻抚过那一横一竖,像在抚摸看不见的栅栏。
改字的诏书八百里加急发往各道。国子监连夜铲平刚立好的新字碑,石匠们冒着大雪重刻。有老石匠边凿边嘀咕:“早上刚刻完‘武’,晚上就改‘八方’,这石头都要被凿穿了。”
消息传到民间,百姓更糊涂了。茶肆里有人说:“听说了么?‘武’字不吉利,要困在里头呢!”立即有人捂他的嘴:“不要命了?那是你能说的?”
那年除夕,武则天没有宴请群臣。她独自登上则天门城楼,看洛阳万家灯火。风吹起她鬓边的白发,老太监要给她披氅衣,她摆摆手:“你说,一个字,真能定乾坤么?”
老太监不敢答。
她也不需要答案。因为她忽然明白了——不是字困住了人,是人自己走进了字的牢笼。从她执着于用新字镇压旧朝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把自己关进了那个无形的“口”中。
神龙元年正月,宰相张柬之等发动政变,武则天被逼退位,迁居上阳宫。迁宫那日,她经过国子监,看见门口石碑上深深浅浅的字痕。那个被凿掉的“武”字还留下凹痕,像一道永远抹不去的伤疤。
在上阳宫的最后一个冬天,八十二岁的武则天常常坐在窗前,看宫人扫雪。有次她忽然对侍奉的宫女说:“你识字么?”
宫女怯生生点头。
女皇在积尘的窗台上,用手指慢慢画了一个“国”字——最早的那个,口中含“或”的写法。画完,她轻轻抹去,笑了笑:“这个最好。或进或退,或囚或纵,天地本来就应该有选择。”
窗外,又一年春草开始发芽。
很多年后,开元盛世的某个黄昏,几个学子在洛阳旧书市翻到一本前朝字谱。其中一页赫然画着三个“国”字:第一个是唐初旧体,第二个口中含“武”,第三个是如今的八方结构。
年轻学子好奇:“中间这个怎么划掉了?”
卖书的老先生抬抬眼皮:“那是武周时的字,用了不到两个月就废了。听说当时有个幽州小官献字得宠,后来……”他摇摇头,“字啊,就像镜子,照得出人心里的怕和贪。”
学子若有所思,翻到下一页,看见空白处有前人的批注,墨色已淡:“字本无吉凶,人自生畏怖。若心中坦荡,纵处‘囚’字内,亦是自在天;若胸藏鬼祟,虽居‘国’字中,犹坐针毡上。”
夕阳西下,书市的影子越拉越长。远处钟楼传来暮鼓声,学子合上书,忽然觉得手里沉甸甸的——原来每一笔划过纸面的痕迹,都曾是一个时代的心跳。
而历史终究给了后人最质朴的启示:真正能安邦定国的,从来不是笔划间的机巧,而是执政者心中的公义与慈悲。字会磨损,石碑会风化,唯有那些为民请命、心怀苍生的抉择,才会被时光打磨成不朽的篇章。
所以当我们今日提笔写字,当记取:字为心声,落笔千斤。与其在字形里寻找天命,不如在行事中秉持正道。因为最坚固的“国”,永远建在百姓的心上;最光明的“曌”,始终来自为政者的清朗坦荡。
这或许就是那场“改字风波”留给后人最珍贵的遗产——不是对笔划的恐惧,而是对初心的坚守。
22、默啜
长安二年的那个秋天,并州百姓记得格外清楚。九月初一那日,天象骤然诡异——辰时方过,日头竟一寸寸暗了下去,直至天地无光,白日如夜。街上犬吠不止,飞鸟归巢,坊间百姓皆焚香叩拜,惶惶不可终日。
就在这天午后,探马飞驰入城:漠北默啜部骑兵已破关隘,直逼并州。
城墙上的戍卒能望见远处尘烟滚滚,如黄龙腾地。守将下令紧闭城门,擂鼓聚兵。城中流言四起,都说日蚀乃大凶之兆,并州城恐难保全。
独有城南种了一辈子田的秦老翁,蹲在自家檐下吧嗒旱烟。邻人慌慌张张问他:“秦老爹,这天象兵祸一齐来,您怎的还坐得住?”
老翁吐出一口烟,慢悠悠道:“老天爷睁眼闭眼,自有它的章法。你们可听过——枣子塞鼻孔,悬楼阁却种?”
众人不解。老翁用烟杆指指天:“枣核堵了鼻孔,人不得喘气;楼阁悬空而建,根基不稳。今日太阳被吞,恰似天地气脉一时阻塞。可你们看,”他指向自家院里那棵枣树,“枣子熟了总要落的,气脉通了,自然就好了。”
话虽这般说,战事却紧。默啜骑兵连日围城,箭矢如蝗。城中粮仓日渐空虚,百姓每餐只得半碗薄粥。到九月十四,城门已闭十三日。
这夜恰是望日,本该月圆如镜,可戌时刚过,东边升起的月亮竟泛着铜红。更奇的是,那红光渐渐暗淡,月轮如被蚕食,从圆满到半缺,再到只剩一弯残钩,最后彻底隐入黑暗。
城头守军举火如昼,却见城外敌营骚动。至子夜,探子回报:默啜部正在拔营!
翌日清晨,哨兵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昨日还旌旗密布的敌营,一夜之间空空如也,只余下些残灶马蹄印。默啜退兵了,退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曾来。
满城欢腾中,秦老翁又被围住。老人眯眼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缓缓道:“蝉鸣蛁蟟唤,黍种糕糜断。听见了吗?”
众人侧耳,才察觉不知何时起,秋蝉声已歇,连蛁蟟(一种秋虫)也不叫了。
“秋虫收声,是该种黍的时候了。”老翁说,“战事断了粮,可地不断粮。该播种时播种,该收获时收获,老天爷自有安排。”
并州城渐渐恢复了生气。农人下田补种秋黍,商户重开铺面。可这一年天气着实古怪,秋雨绵绵不绝。九月廿四恰是甲子日,那雨从清晨下到深夜,沟满渠平。
几个老农聚在秦家檐下避雨,愁眉不展。一人叹道:“这般下法,地都要涝了。”
秦老翁却指着院角喜鹊窝:“你们瞧那窝。”
众人望去,只见往年筑在高枝的鹊巢,今年竟在矮杈上,离地不过丈余。
“老话怎么说的?”老翁掰着手指,“春雨甲子,赤地千里——春甲子日下雨,必是大旱;夏雨甲子,乘船入市——夏甲子雨,洪水漫街;秋雨甲子,禾头生耳——你们看田里的黍穗,是不是都发黑长霉,像生了耳朵?”
众人点头称是。
“再加这鹊巢近地,”老翁神色郑重起来,“今年必有大水。赶紧疏渠固堰,高处的田多种黍,低处的改种苇麻吧。”
有人将信将疑,有人却立刻回家准备。果然,十月初,汾水暴涨,淹没低洼田地无数。而听了劝的人家,或因田在高处,或因改种耐涝作物,损失皆轻。
冬雪落下时,并州百姓围着火炉说起这年怪事。日蚀兵至,月蚀兵退;秋雨连绵,却因早有防备而未成灾。看似毫无关联的种种,细细想来,竟暗合着某种章法。
秦老翁坐在暖炕上,对孙儿们说:“天象、地候、人事,看似三样,实是一体。日蚀不是灾,是警;月蚀不是怪,是信;雨水不是祸,是令。天地不说话,可它时时在说话——用日升月落说,用草木枯荣说,用寒来暑往说。”
他推开木窗,雪光映着满院清白:“人活在天地间,要学着一看二听三思量。看天象变化,听地脉动静,思量其中的道理。顺天时而为,应地利而动,这日子才能过得稳当。”
窗外,雪落无声。并州城安然卧在冬夜里,城墙上的箭痕犹在,可城下土地已在雪被下孕育新生。来年春,被战马踏过的田野将再生新绿,被火烧过的林地会再发嫩芽。
天地不言,却自有其道。日月蚀而复明,草木枯而复荣,战火熄而生机续。这生生不息的循环里,藏着比人事更恒久的智慧——那便是顺应与敬畏,是在变化中看见常道,在无常里守住根本。
而所谓根本,不过是明白自己在这宏大天地间的位置:不是征服者,不是旁观者,而是学习者、顺应者、共生者。如此,无论遭遇日蚀月蚀,还是兵祸天灾,总能找到那条通向生生不息的道路。
这道理,秦老翁用一辈子读懂了;并州城用一场生死劫难渡懂了;而我们每个人,都该在属于自己的风雨晴晦中,细细读懂。
23、张易之
长安四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才进十月,铅灰色的云便沉沉压住了整座神都城,接着,雨夹着雪,不分昼夜地落了下来。这一落,就再没真正停过。
起初,人们还觉得是场寻常秋雨。可十天过去,二十天过去,天空仿佛被谁用一块湿透的厚布严严实实地蒙住了。雨丝细密冰冷,间或飘下黏腻的雪片,沾在殿宇的琉璃瓦上、坊市的青石板上、行人早已湿透的肩头。最奇的是,无论昼夜,抬头望去,只有一片混沌的灰暗。星星消失了,连月亮的轮廓也再未出现。整整一百余日,神都的子民活在一种漫长的、没有天光交替的昏沉里。
皇城深处,通天宫的灯火不得不白日也点着。宫人们走路都压着脚步,说话像耳语。一种无名的、湿冷的惶恐,随着连绵的雨雪,渗进每个人的骨髓。
则天皇帝已年过八旬,近年来愈发倚重张易之、张昌宗兄弟。这对以姿容见幸的兄弟,权势正如这晦暗的天色,无声无息地弥漫、笼罩一切。他们出入禁中,无复拘碍,朝臣奏议,常须经他二人之手。宫外市井已有歌谣暗传:“张公吃酒李公醉”,影射朝堂颠倒。
老内侍王福在宫中侍奉了四十年,他倚在廊下,看着檐水连成一根剔透不断的线,心里像压着块浸透水的棉花。他记得贞观年间,也有一场连阴雨,但那时先帝会减膳撤乐,诏问百官得失。而今,宫里的丝竹声在雨幕中反而更显靡丽,从张氏兄弟居住的奉宸府方向隐隐传来。王福缩了缩脖子,感到一种比寒冷更深切的不安——这天地,失了常序。
雨雪禁锢了神都,也禁锢了人心。坊间开始流布种种传闻。有说洛水见了底,冒出刻着谶文的黑石;有说终南山狐魅昼夜哭嚎。更多的人在漫长的昏暗中,默默计算着时日,交换着忧虑的眼神。庄稼烂在地里,柴薪昂贵如金,连宫中用度都开始吃紧。这无边无际的潮湿,仿佛在浸泡、软化着这座帝国都城的根基。
宰相张柬之的府邸里,灯火常明。几位心腹大臣围坐,门窗紧闭,仍挡不住潮气袭人。狄仁杰故去前留下的几句话,在这些老臣心中反复回响。窗外的雨声,听在他们耳里,不再是天籁,而是某种催促,某种掩护。张柬之的手指蘸着杯中冷茶,在案几上缓缓划着:“天时不正,人事堪忧。此雨,是天心示警,亦是我辈之机。”
雨雪的第一百零三天,正是新年元日。本该万象更新的日子,神都却沉浸在一种死气沉沉的湿冷中,毫无喜庆。宫中照例设宴,则天皇帝强撑病体御临,席间张氏兄弟锦衣华服,谈笑风生,而许多老臣面色沉郁,食不知味。殿外无尽的雨声,仿佛宴饮喧嚣背后一个永不疲倦的、冷冷的注脚。
宴罢次日,正月二十二,雨势竟忽然转急了,砸在瓦上噼啪作响,如万鼓齐擂。就在这震耳的雨声中,一场酝酿已久的雷霆,终于劈下。
拂晓前最黑暗的时刻,张柬之、崔玄暐、桓彦范、敬晖、袁恕己五人,率左右羽林军五百人,直扑玄武门。马蹄踏在积水的地面上,声响闷而急,被暴雨声掩盖大半。太子李显被簇拥着,面色苍白而坚定。王福那夜正当值玄武门内,他后来对人说,那一刻,他看见一直笼罩天穹的厚重乌云,似乎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撕开了一道转瞬即逝的缝隙,仿佛有星光要漏下来,随即又被更浓的黑暗吞没。
兵甲闯入宫中,直指迎仙院。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惊起,华服未整,便被斩于廊下。一切迅速得近乎沉寂,只有刀锋划过雨幕和咽喉的细微声响,很快湮灭在滂沱大雨里。血水混着雨水,蜿蜒流入御沟,那抹刺目的红,旋即被稀释得无影无踪。
则天皇帝从长生殿被惊动,强支病体,厉声喝问。当她看到被拥至面前的太子,看到张柬之手中犹带湿气的奏表,看到窗外依旧肆虐但仿佛已换了意味的暴雨时,她陡然明白了。这位统治中国近半个世纪的女性,目光缓缓扫过逼宫的臣子、惊恐的宫人,最后落在殿外沉黑的天色上,良久,她极度疲倦地阖上了眼,只说了一句:“小子既诛,可还东宫矣。”
政变如庖丁解牛,精准而利落。二张伏诛,其党羽顷刻冰消。次日,诏命太子监国。第三日,皇帝传位于太子。第四日,中宗李显复位,迁则天皇帝于上阳宫。
就在则天移居上阳宫的那天下午,连绵了一百二十余日的雨雪,毫无征兆地,停了。
先是云层变薄,透出一种久违的、朦胧的亮光。接着,仿佛有一只巨手自天际拂过,铅灰色的云被撕开、驱散。西边的天空,露出一片清澈的宝石蓝。当夜,神都百姓战战兢兢地推开窗,仰起头,看到了暌违数月的星空。星子疏疏朗朗,有些怯生生地闪烁着,却明亮无比。许多人当场跪在湿漉漉的院子里,涕泪交加。
老内侍王福随驾到了上阳宫。新君仁厚,仍许他侍奉旧主。某个清冷的夜晚,他扶着天皇帝至廊下小坐。皇帝已风烛残年,沉默地望着南方神都的方向。夜空如洗,星河璀璨。
“福,”皇帝忽然开口,声音沙哑,“你说,那场雨,是在为他兄弟下,还是在为朕下?”
王福伏地,不敢回答。
则天皇帝不再追问,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那气息融入清冽的夜风中,转眼消散。“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然天地亦有常,四时更替,昼夜分明。失其常者,必受其咎。这道理,朕明白得……太晚了。”
七个月后,则天皇帝崩于上阳宫。临终前,她遣制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愿归葬乾陵,与高宗合墓,只留下一块无字碑。
雨过天晴,星河复现。神都的街巷渐渐干爽,炊烟重新笔直地升上蓝天。新的年号“神龙”开始使用,仿佛那场漫长到令人绝望的冬雨,连同雨中的魑魅魍魉,都只是一场集体的噩梦。
只是偶尔,在特别晴朗的夜晚,当人们仰头看见漫天星斗时,还会依稀记起那个不见日月星辰的冬天,想起那场浸泡了整个王朝的雨。他们会压低声音对儿孙说:瞧,这天象,连着人心呢。当天道晦暗太久,总会有光透进来;当人间失序已甚,总会有力量来拨正。因为,这朗朗乾坤,浩浩星河,终究容不下太久的昏暗与倒悬。
历史如同这无言的星河,寂静运行,自有其不可移易的轨道与法则。顺之者,虽暂遇风雨,终见晴空;逆之者,纵有滔天权势,亦如冬雪见阳,终将消融。此乃天地之常,亦为人世之鉴。
24、孙俭
唐睿宗景云年间,幽州的秋天来得特别早。才过七月,燕山的风就带上了铁锈般的寒意,刮得都督府檐角的铁马叮当作响。孙俭站在沙盘前,手指重重按在硖石谷的位置——那里是奚族骑兵上月劫掠的必经之路。
“都督,军书。”亲兵呈上一封火漆密信。
信是左武卫将军薛讷从长安送来的,字迹刚劲如刀:“幽州诸将钧鉴:今岁太阴在卯,太白犯辰,季月行兵大凶。望慎之,待来春可图。”
孙俭将信纸揉成一团,冷笑声在空旷的军议厅里格外刺耳:“薛讷远在千里之外,也敢妄言天时?”他转身面对众将,声音陡然提高,“周宣王六月北伐,横扫猃狁;霍去病深秋出塞,封狼居胥!哪有固定的吉日凶时?”
裨将王焕忍不住上前半步:“都督,近日营中确有异象。昨夜哨兵见北斗第三星明灭不定,今日晨操时,辕门外那株百年老槐无故折断……”
“住口!”孙俭拔出佩剑,寒光映着他铁青的脸,“再有妄言天象、动摇军心者,立斩不赦!三日后卯时出师,直捣硖石谷!”
出征那日清晨,异象终究还是来了。
寅时三刻,东方将白未白,一道惨白色的虹气自天际垂下,末端不偏不倚,正对着中军辕门。那白虹凝而不散,在秋风中微微颤动,像一柄悬在头顶的丧剑。整装待发的三万将士鸦雀无声,只听得见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孙俭跨上战马时,抬头看了一眼,腮帮的肌肉绷紧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猛地挥下马鞭:“开拔!”
当夜,大军在蓟州以北八十里的野狼坡扎营。子时刚过,一道赤红火光撕裂夜幕,巨大的流星拖着长尾轰然坠落,正砸在后军粮草营三十丈外的山坡上。地动山摇间,战马惊嘶,火光映得半个天空血红一片。
孙俭冲出帅帐时,看见士兵们跪倒一片,对着还在燃烧的陨坑叩拜。他的副将脸色惨白:“都督,这……这是将星陨落之兆啊。”
“那是奚族的将星!”孙俭暴喝,手按剑柄环视四周,“传令:今夜值夜者,凡交头接耳者,皆以惑乱军心论处!”
可更诡异的事还在后头。自大军出幽州地界,沿途竟再不见半只飞鸟。往日秋日里成群的乌鸦、盘旋的鹞鹰,乃至林间的麻雀,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偶尔抬头,能看见极高极远的云端,隐约有黑压压的鸟群,沉默地跟着军队向北,向北。
第七日,先锋部队在硖石谷口抓住了奚族斥候。那俘虏操着生硬的汉话说:“神鸦……都飞走了……我们的萨满说,要等吃肉的时候才回来。”
押送的士兵给了他一耳光。但当晚吃饭时,好几个老兵偷偷把干粮抛向空中——他们希望至少能引来一只麻雀,哪怕是秃鹫也好。可天空始终空荡荡的,只有越来越低的铅灰色云层。
第十日,大军完全进入硖石谷。
那山谷像被巨斧劈开的伤口,两侧峭壁如削,中间通道仅容五马并行。孙俭在谷口勒马片刻,秋风中传来某种气息——不是草木香,不是泥土味,而是一种铁器生锈混合着野兽巢穴的腥气。
“加速通过!”他下令。
三万人的队伍像一条长蛇,缓缓游进山谷的咽喉。当后军完全进入时,谷口突然滚下巨石,轰隆声在山谷间回荡如雷鸣。几乎同时,两侧崖顶竖起无数旌旗,奚族骑兵如蚁群般涌出。
那不是遭遇战,是屠宰。
箭雨从三个方向倾泻而下,谷中顿时成为炼狱。战马悲鸣,士兵在狭窄的通道里互相践踏。孙俭挥舞长戟嘶吼冲锋,却看见更可怕的一幕——
天空黑了。
不是夜幕降临的那种黑,而是无数翅膀遮蔽天日的黑。失踪了十几日的乌鸦、秃鹫、鹞鹰,此刻如乌云压顶,在峡谷上空盘旋成巨大的旋涡。它们不叫,只是沉默地盘旋,等待着。
奚族的屠戮持续了两个时辰。当最后一声惨叫消失,太阳刚好西斜,余晖如血泼在尸山血海上。这时,天上的鸟群动了。
它们一层层降落,黑压压地覆盖在那些尚未冷却的躯体上。啄食声沙沙响起,像秋雨打在枯叶上,绵绵不绝。一些重伤未死的士兵还在抽搐,乌鸦们就落在他们胸口,用喙精准地啄开甲胄的缝隙。
孙俭是被疼醒的。
他的战马早已毙命,左腿被压在马尸下,右胸插着半截断箭。一只秃鹫正站在他腹部,试图啄开他的青铜护心镜。他艰难地抬起还能动的右手,抓住了一块带血的石头。
秃鹫飞走了。但更多的鸟正围拢过来。
在渐渐模糊的视线里,孙俭突然想起出征前三天的那个深夜。他独自在沙盘前推演时,曾有一只乌鸦撞开窗棂,跌在案几上。那鸟挣扎着,黑色的眼珠直直盯着他,然后吐出半片带血的羽毛,才断气。
当时他只当是偶然。
鸟喙刺入皮肉的声音很近很近了。孙俭最后看见的,是峡谷上方那一线天空,和天空中仍在盘旋的、黑压压的等待者。
三日后,幽州境内各村的乌鸦陆续飞回。它们落在牲口棚上、枯树梢头,嗉囊鼓胀,羽翼油亮。有老人眯眼看了半晌,低声对孙孙说:“瞧,它们是从北边回来的。”
孩子问:“北边有什么呀?”
老人摸摸孩子的头,没有回答。只是那天傍晚,幽州家家户户都在庭院里烧了纸钱,灰烬乘着秋风向北飘去,飘向三百里外那个连野草都被血浸透的山谷。
历史的尘埃里,总有一些选择沉重如铁。孙俭的悲剧不在天象凶兆,而在那颗刚愎自用、拒绝聆听的心。真正的勇者,既有出鞘的锋芒,也有归鞘的敬畏;既敢挥师远征,也懂在迷雾前勒马审视。因为人世间的诸多征兆,从来不是天意的戏码,而是世界在向我们低语——那些被忽略的细节里,往往藏着命运的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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