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火苗渐渐熄灭，最后一丝橘红色的光晕在木柴的余烬中明灭。陈砚舟将最后一块木柴轻轻推进去，铁锅还带着余温。他没有关掉炉子，只是静静地站着，凝视着那口黝黑的铁锅，眼神深邃。
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是阿阮发来的消息：西山码头昨晚入仓的货物，标签写着调味料，实则是高浓度违禁品，中转站用的是赵德利名下空壳公司的备案号。
陈砚舟读完消息，将手机轻轻扣在案板上，没有回复。
厨房里一片寂静。钱多多已经下班离去，许铮和宋小满在新房里，听不见任何声响。他拧开水龙头，仔细洗净双手，用毛巾擦干，然后从橱柜里取出三个素雅的瓷碟。
他开始准备食材。
第一碟是苦瓜。他将整根苦瓜削皮，保留内瓤，切成薄如蝉翼的片，在碟中摆成完美的圆形。苦涩的汁水慢慢渗出，将碟边染成淡淡的青色。
第二碟是金桔。他挑选了六颗最饱满的金桔，仔细去籽，浸入晶莹的蜂蜜中，再滴入两滴桂花露。甜香立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第三碟是红椒。新鲜的朝天椒被细细剁碎，浇上一勺滚烫的热油，辛辣的气息直冲鼻腔，让人忍不住眼眶发热。
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每一道工序都亲力亲为，不假手他人。
最后是一碗汤。他将莲子仔细掰开去芯，百合泡软，淡竹叶洗净，加水慢火熬煮。四十分钟后，汤色清澈见底，不见半点油星。
他将三碟小菜和那碗汤仔细装入保温食盒，扣好锁扣，背上帆布包，推门而出。
夜色已深。街灯在晚风中摇曳，吹得地上的塑料袋打着转。他的步伐不疾不徐，穿过两条街道，来到市纪委指定的留置点门口。
门卫认出了他。
这个时间过来？
有人点了餐。陈砚舟平静地说。
李处长？他现在不能见外人。
我不是外人。我是来送饭的。
门卫犹豫片刻，拿起对讲机请示。几分钟后，里面传来答复：让他进来，只准送餐，不准交谈。
陈砚舟点点头，跟着工作人员往里走。
房间不大，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上的监控探头闪着红光。他打开食盒，将三碟小菜和那碗汤一一摆好。
工作人员看着这些简单的菜肴，有些诧异：就这些？
他刚才说不想见任何人。
不需要见我。让他尝一口就好。
对方皱了皱眉，还是按流程通报。十分钟后，李处长被带了进来。
他穿着灰色夹克，头发凌乱，面色蜡黄。进门时步履蹒跚，抬头看见桌上的饭菜，整个人突然顿住。
他望向陈砚舟：你真的来了？
你点了餐，我就做了。
李处长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你会下毒。
我不杀人。
那你来做什么？来看我的笑话？
陈砚舟没有回答，只是将筷子轻轻放在碟边。
李处长缓缓坐下，目光在那三样小菜上游移。
他先夹起一片苦瓜，送入口中。咀嚼了几下，眉头紧紧皱起。
太苦了。他说。
陈砚舟站在角落，声音平静：这是你第一天上班时写的日记——要做个干净人
李处长的手微微颤抖。
他又夹起一颗蜜渍金桔，放入口中。甜意在舌尖化开，他的表情有瞬间的松动。
这是你第一次收礼，对方说只是一点心意，不值什么陈砚舟说。
李处长放下筷子，深深吸了口气。
接着，他的目光落在那碟红椒上。油光锃亮，辣味直冲鼻腔。他犹豫片刻，还是伸出了筷子。
刚触到辣椒，就猛地缩回手。
不敢吃？陈砚舟问。
这不是味道的问题。李处长低下头，这是后果。
那你记住就好。
房间里一片寂静。
纪委的工作人员坐在一旁记录，没有打断这无声的交锋。
过了半晌，李处长突然抬头：你们以为我怕这个？我坐到这里，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那你为什么要打翻那些举报信？陈砚舟问。
水至清则无鱼。他低声说，大家都这么说。
可鱼死了，水也没了。
李处长闭上了眼睛。
当他再次睁眼时，眼中布满血丝。他猛地伸手，将三只碟子全部扫落在地。
瓷片碎裂，苦瓜滚到墙角，蜂蜜流淌一地，红椒油沾满了鞋底。
太晚了......他的声音颤抖，一切都太晚了......
无人说话。
他坐在那里，肩膀垮塌，仿佛被抽去了脊梁。
纪委人员翻开笔录本：刚才你说太晚了，指的是什么？
李处长没有回答。
陈砚舟转身，拿起空食盒，准备离开。
等等。李处长忽然开口，那碗汤......是什么？
悔过汤。
我没喝。
你也不敢喝。
李处长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裤缝。
陈砚舟推门而出，夜风扑面而来。他没有回头，径直离去。
第二天清晨，餐馆刚开门，钱多多就守在了电视机前。
本地新闻正在播放一则专题报道：《落马官员的最后晚餐》。
画面中是那间留置室。桌子凌乱，三只破碎的瓷碟仍在地上，残渣未清。唯有那碗汤，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中央，热气早已散尽。
旁白声音低沉：他曾有权决定千人的饭碗，却不敢饮下这一碗清汤。
镜头扫过汤面，倒映出天花板的灯管，宛如一道无法弥合的裂痕。
钱多多看得入神，等节目结束，才转头问道：师傅，他真的后悔了吗？
陈砚舟正在削土豆。
刀锋贴着土豆皮缓缓转动，薄如蝉翼的皮一圈圈垂落。他没有抬头。
不是每道菜都能被人品懂。他说，但只要用心做了，就不算白费。
钱多多点点头，转身去洗菜了。
陈砚舟继续切菜。土豆切完，又拿起一根胡萝卜。厨房里只剩下刀与案板相触的规律声响。
外面的街道渐渐热闹起来。早餐摊支起了灶火，学生们背着书包奔跑而过，快递员的电动车拐进巷子。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灶台上。那排旧菜刀整齐排列，刀柄被磨得发亮。
中午前，沈君瑶来了。
她没有穿制服，只在胸前别着战术笔，站在门口静静看了一会儿。
纪委那边说，李处长昨晚写了三页悔过书。她说，提到了赵德利、王虎，还有乔振海被迫做的假账。
陈砚舟点点头：他终于开口了。
你那顿饭，比我们审问三天都管用。
饭不是我审的。是他心里那道坎，终于塌了。
沈君瑶微微一笑，转身欲走，又停下脚步：唐绾想写篇报道，叫《贪官的最后一餐》，你觉得合适吗？
随她写。陈砚舟说，但不要提我的名字。
她非要写你不可。
那就写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厨师
沈君瑶轻笑出声，转身离去。
下午三点，余昭昭打来电话。
哥！我看到新闻了！那碗汤是不是你特制的解毒配方？她的声音激动不已，我要在微博发起话题，#贪官没喝完的那碗汤#，肯定能火！
别蹭这个热度。陈砚舟说，那汤谁都会做。
可你是唯一一个敢送去的人！
我只是个做饭的。
他挂断电话，将手机塞回围裙口袋。
傍晚时分，阿阮来了。
她没有开车，拎着保温箱走进来，铜铃铛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
给你带了点东西。她说，改良版的初心菜，加了淮扬老卤底。
陈砚舟接过保温箱，放入冷库。
李处长的事，你知道了吧？阿阮问。
知道了。
你觉得他还能回头吗？
有些人掉进坑里，不是因为路黑，而是因为闭着眼走路。陈砚舟说，现在他睁眼了，但坑太深。
阿阮沉默片刻，笑了：你还真是不肯给人留点希望。
我不是法官。我只管做饭。
阿阮点点头，转身要走，又回头说道：明天直播团队要来拍婚礼特辑，你要出镜吗？
我不去。陈砚舟说，让钱多多出镜，就说他是新晋削土豆冠军。
阿阮忍俊不禁，挥手告别。
天色渐暗，餐馆的灯光次第亮起。陈砚舟走进厨房，发现案板上放着一把陌生的小刀，刀身薄而窄，像是特意为女性的手型打造的。
他拿起来端详，刀柄上刻着心味餐馆002号员工。
他微微一笑，将小刀放入消毒柜，顺手点燃了炉火。
水烧开时，许铮独自走了出来，机械义肢有些僵硬，走起路来不太稳当。
怎么了？陈砚舟问。
护套松了。许铮抬起左臂，好像掉了个螺丝。
陈砚舟上前检查，发现接口处有个微小的凸起，不像是零件，倒像是被人塞进去的东西。
他拧开外罩，取出一枚米粒大小的黑色装置。
追踪器。他说。
许铮的脸色顿时变了。
陈砚舟将装置捏在手中，望了望后院紧闭的房门，又看向街口的方向。
他将追踪器扔进灶膛，火苗地一声窜起，将它吞噬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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