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才刚漫过窗棂，爬上灶台，锅里最后一根油条正“滋啦”作响，渐渐胀成饱满的金黄色。陈砚舟关了火，用长筷捞起，架在铁丝网上沥油。他拿起湿抹布，把溅了油星的灶台擦净，正要转身开冰箱，口袋里的手机却接二连三地震了起来。
摸出一看，屏幕被未读消息占满了，五条，几乎是同时跳出来的。
沈君瑶：“警局那边备案通道已经通了，食品安全检测流程随时可以启动。”
唐绾：“首长老战友的口述资料拿到了，关于荠菜干那段话，我录了音。”
余昭昭：“政务微博话题冲到第八了！粉丝都在喊‘首长该补补了！’”
宋小满：“新摆盘方案设计好了，每道菜的疗愈感和故事感都提升了一档。”
阿阮：“全网冒充官方信息源的二十七个账号已被锁定，系统进入一级主动防护。”
陈砚舟盯着屏幕，拇指在边缘摩挲了一下，大概有三秒钟，然后反手将手机屏幕朝下，轻轻扣在了操作台冰凉的不锈钢面上。
他拉开冷藏柜厚重的门，冷气混着食材的干净气息涌出。昨夜用过的五个密封盒还在，他依次取出，将里面残留的、几乎看不见的碎屑清理掉，用软布擦净盒身，再一个个放回原处，标签朝外，排列得像等待检阅的士兵。刚关上柜门，店门口挂着的旧铜铃就“叮铃”一声响了。
沈君瑶第一个推门进来。她没穿警服，一身深灰色的冲锋衣，腰间挂着一个方正的战术挎包，脚步落地很实。她没打招呼，径直走向后厨角落，打开挎包，取出一个银色金属箱。箱子打开，里面是一套泛着冷光的精密仪器，几根数据线蜷曲着。
“食品毒素快速筛查仪，部里刚配下来的。”她声音不高，利落地将仪器底座固定在操作台一角，“三秒出结果，能检出市面上十七种不易察觉的非法添加物。”
她一边说，一边从箱侧摸出个纽扣大小的黑色圆片，走到储藏室外墙，伸手在砖缝处一抹，那圆片便悄无声息地吸附了上去。
“食材若被动过，”她走回操作台，接上终端，屏幕上跳出绿色的“就绪”字样，“我这里会立刻知道。”
她话音刚落，门口光影一晃，唐绾到了。她没走进厨房，就站在门槛外，肩上挎着个帆布包。她抬起头，目光在墙上那块“食物有魂”的木牌上停留片刻，然后举起手中的相机，调整焦距，“咔嚓”一声，定格了这个晨光中的画面。
接着，她放下相机，从包里摸出一支黑色的录音笔，拇指按下播放键。
一段沙哑、苍老，带着浓重乡音的声音响了起来，在安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清晰：“那年冬天……大雪封山，我们连榆树皮都快啃不动了。是他……是他老婆，不知道从哪儿省出一小包荠菜干，托人捎进山来。信上说，‘男人胃里暖了，心才不会冷……’”
录音到此戛然而止。余音似乎还在梁间缠绕。
唐绾收起录音笔，看向灶台后的陈砚舟，眼神清亮：“他知道这味道背后是什么。我来，不只是记录，也是想守住这段不该被忘掉的东西。”
这时，街对面传来一阵被喇叭放大的、略显亢奋的声音。
余昭昭就站在马路牙子上，一手举着平板电脑对准自己，一手拿着便携麦克风，正对着镜头语速飞快：“家人们！看到没有！我们带起的话题——#首长该补补#，热搜第八！稳住了！咱们发起的‘功臣健康餐桌’倡议，现在已经有超过两百万人参与签名！”
她忽然转过身，面朝着餐馆大门，声音提高了些，带着笑意喊：“陈老板！真的不考虑开个直播吗？让全国人民都看看，咱们的特膳是怎么用心准备的！”
陈砚舟摇了摇头，继续手里的活计。
余昭昭也不介意，转回脸对着镜头，笑容丝毫未减：“没关系！咱们用别的方式支持！现在，点击下方小风车链接，可以直接进入‘功臣餐桌守护计划’公益捐款通道！每一分钱，都会用于特供食材的独立溯源和检测！”
喊完，她低头在平板上快速操作了几下，将原本计划用于推广的预算，悄无声息地转成了公益广告的定向投放。
店门再次被推开时，几乎没有声音。
宋小满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质地柔软的亚麻衣裤，颜色是干净的米白。她一句话也没说，从门后取下一条素色围裙系好，走到水槽边仔细净了手，擦干。然后，她走到砧板前站定，从刀架上抽出了一把细长的柳叶刀。
刀光在她指尖一闪。她左手按住一颗洗净的土豆，右手运刀，刀刃贴着指关节，起落之间快得几乎看不清，只听见一连串极轻极密的“嚓嚓”声。土豆片均匀落下，又被推倒，再起刀时，已成了一堆细如发丝、粗细一致的土豆丝，切面光洁，码放整齐。
她切完，将土豆丝轻轻拨入一旁备好的清水碗中。接着，她拿起旁边几个空盘，将之前准备好的几样简单配菜，依照手中一张素描图，重新调整位置、角度、高低。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像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每一种摆法都似乎演练过千百遍。
最后，她将那张精心绘制的摆盘设计图，用一枚小小的磁铁，贴在了备餐区最显眼的墙面上。
阿阮是最后一个到的。
她推开门，穿着一身柔和的鹅黄色连衣裙，手里却拎着一台轻薄的银色投影仪，反差有些大。她走到店里光线稍暗的一角，将投影仪放在一张空桌上，按下开关。
一束淡蓝色的光投在半空，浮现出不断滚动刷新的数据流、代码和动态拓扑图。
“目前，全网共有四十三个平台在追踪这场宴席的动向。”阿阮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技术人特有的清晰，“其中十九个是境外伪装账号，在过去一小时内，试图发布六份不同的虚假菜单，混淆视听。”她手指在投影仪侧面的触控板上滑动几下，几行红色的代码被高亮标记出来，“这些，我已经全部做了标记，并启动了反向追踪。我能保证，”她抬起头，看向陈砚舟，眼神笃定，“这场饭，从信息到实物，不会被任何不该来的东西污染。”
五个人，五种模样，五样方式，却明明白白指向了同一件事。
陈砚舟一直没怎么说话，直到这时，才转身走进厨房深处。他拧开燃气灶，幽蓝的火苗“噗”地燃起。架上小锅，倒入清水，从橱柜里取出一把晒得微蜷的笋干，用水冲洗一下，放进锅里。水渐渐热了，他拿着长勺，在锅中慢慢地、一圈一圈地搅动。
笋干特有的、带着山野气息的清香，随着蒸汽氤氲开来。
他一边搅，一边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楚：“你们都想陪他吃这顿饭？”
五个人几乎同时，或点头，或轻声应道：“是。”
陈砚舟点了点头，手上的动作没停：“那你们知不知道，他吃的到底是什么？”
没人立刻接话。
“他吃的，不是那块山楂糕，也不是那碗荠菜馄饨。”陈砚舟的语调平缓，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他吃的是三十年前那个春天，是一个女人蹲在灶前，笑着回头跟他说‘今天荠菜嫩，正好包馄饨’的那个早晨。”
他手腕轻转，勺子划过锅底：“他闭上眼睛，听见的是她的声音，闻见的是她头发上沾染的柴火气。你们……谁能让他再听见、再闻见？”
厨房里，忽然静得只剩下汤锅“咕嘟咕嘟”的轻响，和笋干在水中舒展的细微动静。
沈君瑶低头，看了看那台闪烁着待机绿灯的检测仪，唇线抿了抿，没再说话。
唐绾抬手，无意识地摸了摸颈间挂着的那枚小小的银汤匙项链，然后将录音笔仔细收回了帆布包的夹层。
余昭昭默默关掉了平板上的直播推流界面，退出了话题管理后台。
宋小满放下手中一直捏着的一片香菜叶，用围裙的一角，轻轻擦了擦其实很干净的手指。
阿阮伸出手，关闭了投影仪。那淡蓝色的光和数据流倏然消失，只有她腕上一串古铜色的小铃铛，因为动作轻轻相碰，发出“叮”一声极轻脆的余韵。
就在这片寂静将要蔓延开时，门外传来了汽车平稳停靠的声音。
一辆黑色的轿车静静停在路边。车门打开，首长的秘书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深蓝色的文件夹，脸上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
“陈老板，”他走到操作台前，语气熟稔又透着点哭笑不得，“您这儿，现在可是全市……不，可能是全国关注度最高的‘小灶’了。”
他打开自己的手机，调出一个页面，递给陈砚舟看：“过去两个小时，‘首长特膳助手’及相关关键词的搜索热度，暴涨了百分之四千三。民间的电子请愿书收到了快两百封，还有三位已经退下来的老同志，联名写了推荐信……”
他叹了口气，声音压低了些：“知道的，说是选个帮忙准备饮食的助手；不知道的，看这阵仗，还以为是……选妃呢。”
这话一出，旁边的五个女人表情各异。沈君瑶别过脸，看向窗外；唐绾耳根微微泛红；余昭昭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又赶紧捂住嘴；宋小满低着头，唇角弯起极细微的弧度；阿阮则眨了眨眼，一脸无辜。
秘书把那个蓝色文件夹放在操作台上：“这是今晚辖区派出所和街道的安保协调单，您过目。另外……”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明天上午九点，供电局会派两位师傅过来，说是‘例行检查线路’。”
他说完，冲陈砚舟点了点头，又对几位女士礼貌地笑了笑，转身快步离开了。
陈砚舟拿起那个文件夹，翻开看了看，然后走到操作台后面，拉开一个抽屉，将唐绾之前给的那个存着录音的U盘放进去，顺手将沈君瑶留下的传感器信号线，接到了墙角的监控屏幕备用接口上。
余昭昭发起的那个公益捐款链接，被他设置成了餐馆简陋官网的首页入口。
宋小满那张手绘的摆盘设计图，被移到了备餐区光线最好、最显眼的位置。
阿阮那套系统的监控界面，在角落的一台旧显示器上亮了起来，幽幽地闪着“网络防护运行中”的绿色字样。
做完这些，他走回灶台前，掀开锅盖。
笋干汤正滚得恰到好处，清亮的汤水中，笋干已变得柔软金黄，中心冒起一个个小气泡，又缓缓破开。
他拿起长勺，伸进锅里，沿着顺时针方向，轻轻地、慢慢地搅动了一圈，然后凑近，深深吸了一口气。
接着，他转身，拿出几个新的、空着的密封盒，开始分装明天要用的、预先处理好的食材。
门外的街道恢复了清晨应有的平静。一辆送鲜奶的三轮车“哐当哐当”驶过，车把上挂着的铜铃，清脆地响了一声，渐渐远去。
陈砚舟将五只已经清理干净的旧密封盒，依次放入冷藏柜，关上门，锁扣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他重新系好围裙的带子，站回到灶台前那个他最熟悉的位置。
拧开另一个灶眼，幽蓝的火苗再次升起，舔舐着锅底。
就在这时，扣在操作台上的手机，屏幕朝下，又“嗡”地震动了一下。
陈砚舟没有立刻去拿。他伸手，拿起了那柄陪伴多年的长柄汤勺，勺底在不锈钢锅沿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当——”
一声清越的脆响，在渐渐明亮的晨光里，悠悠荡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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