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舟五湖谢冕旒，松雪斋冷墨痕留。
千古谁能书冠冕，独向烟波问白鸥。
延佑六年（1319）初夏的运河，碧波载着一位老人的归心向南流去。六十五岁的赵孟頫立于官船船首，任河风拂动他新换的鹤氅。三个月前，仁宗在奎章阁握着他的手叹道：朕知子昂思归，然天下笔墨事，舍卿其谁？最终特许致仕，赐白玉鞍、珊瑚冠，另赠御笔荣禄大夫魏国公六字。此刻这些荣宠都锁在箱中，唯有一卷《兰亭十三跋》抄本随身携带。
船过扬州时，他特意泊舟瘦西湖，重访二十四桥。在月明桥上，忽闻童子读书声：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竟是文天祥的《正气歌》。随从欲上前制止，赵孟頫却摆手静听，待诵读声歇，方对弟子俞和轻声道：宋室三百年，终有此浩然之气。
六月抵达杭州那日，西湖荷香正浓。赵孟頫谢绝所有官衙接待，独自泛舟至雷峰塔下。见几个蒙童在沙地上练字，其中个小童将字八法写得颇具神韵，他欣然上岸指点。老塾师认出这位名满天下的宗师，激动得语无伦次：不想...不想此生得见松雪真人！赵孟頫取出随身《兰亭十三跋》相赠：此书得自大都旧宫，望尔等不负墨缘。
归居吴兴松雪斋后，他的日常生活简朴至极。每日晨起必先临《黄庭经》数行，而后整理旧稿。这日翻阅至泰定元年（1324）所作的《苏东坡像》，见眉目间犹存当年意气，不禁对俞和叹道：东坡先生谪黄州时方四十五，吾今六十有九，犹觉未悟艺道三昧。
最令人动容的是他临终前三月的情景。其时赵孟頫臂痛已剧，仍应明远弟之请书写《道德经》。五千言小楷，每日仅能完成百余字。写到上善若水章时，毛笔忽坠于地，他颤声对侍立的俞和说：昔年鲜于伯机谓吾书如清水出芙蓉，今方知至柔之水，亦难胜物也。言毕凝神聚气，竟以颤巍巍的手腕写完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笔力依然清劲如初。
泰定二年（1325）七月，江南酷热难当。赵孟頫的臂疾愈重，需以丝巾悬腕方能作画。十八日清晨，他忽命童子取来澄心堂纸，欲续画未完的《苏东坡像》。当描至衣纹转折处，忆起东坡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词句，笔锋不觉带出几分超然。正待题款时，忽然搁笔一笑：可留此半阙，待后人续完。
此后十余日，他强撑病体整理旧稿。将毕生所藏碑帖分门别类，在《定武兰亭》匣中特意放入仁宗所赐七宝砚，嘱咐俞和：此物当随我入土，免使后人争睹。又检出管道升的《渔父词》手稿，摩挲着妻子娟秀的字迹喃喃：得与梅花作伴，胜却朱绂万千...
七月三十日午时，赵孟頫将儿孙召至榻前，指着满架藏书说：这些纸墨虽贱，却是赵氏最珍之产。言毕，他忽然起身走到画案前，握管写下二字——这是他对人间最后的告别。那字的最后一点，竟似融化的雪水，在宣纸上泅开淡淡的哀愁。
七月初九亥时，这位艺术巨擘在松雪斋潼然长逝，手中犹握着他用了四十年的宣城狼毫。案头未竟的《苏东坡像》在夜风中轻轻颤动，衣纹里藏着的半阙词仿佛还在等待主人完笔。
消息传至大都，仁宗辍朝三日，亲书荣禄大夫魏国公赵文敏九字追赠，命江浙行省治丧。而在江南，士林痛哭失声。这日西湖所有的画舫都系上了白纱，雷峰塔下的蒙童们将临摹的赵体字焚化在碧波中。最懂他的管道升早已病逝，但他们的合葬墓前，不知谁人植下新松一株、墨竹数竿，恰似他笔下的《秀石疏林图》。
发引那日，吴兴百姓自发结队相送。队伍经过岘山景贤亭时，忽见双鹤盘旋不去，众人皆谓是赵公精魂所化。遵照遗愿，七宝砚与《兰亭十三跋》真迹随葬，而《道德经》小楷本则留给明远弟。俞和在整理遗物时，发现砚匣底藏着一首未署年的绝句：浮名抛却一身轻，墨海曾经几度争。留得千金碑帖在，任人指点赵王孙。
许多年后，当明代大儒宋濂在文渊阁见到赵孟頫《道德经》墨迹时，曾如是评价：赵魏公之书，如程不识将兵，律令精严，而士众未尝困疲。而那位在雷峰塔下得过教诲的蒙童，后来成了吴门画派的先声——他就是王蒙。
历史的烟云终将散尽，但松雪斋的墨香却穿越七百年时空。每当西湖烟雨迷蒙时，仿佛还能看见那位白衣老者，正将千古风流化作笔底云烟。他留给世人的不仅是楷范，更是一个文人如何在时代巨变中，用笔墨守护文化血脉的永恒启示。那卷未完成的《苏东坡像》，至今仍在无声诉说：艺术的归途，从来都是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澄明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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