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细雨如针。
不同于天工坊总厂那边灯火通明、机器轰鸣的景象，青州城南的“泥沟巷”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死气沉沉的绝望。
李策没有带护卫，只穿了一件普通的青色布衣，跟在林小棠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没过脚踝的泥水里。这里的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两条被无数双脚踩出来的烂泥沟，两边是歪歪斜斜的木板房，屋顶上盖着发黑的茅草，寒风一吹，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哭泣。
“大人，小心脚下。”林小棠打了一把油纸伞，伞的大部分都倾向了李策，自己的半边身子却淋在雨里。
李策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在意。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路边一个蜷缩在屋檐下的身影。
那是一个老妇人，浑身裹着看不出颜色的破布，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包，像是抱着什么稀世珍宝。她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饿——那是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肌肉痉挛。
“她叫陈阿婆。”林小棠低声介绍道，“以前是城里绣坊的头牌绣娘，一双巧手能绣出活的蝴蝶。可是……自从咱们的‘自动绣花机’上市后，那些精美的绣品价格大跌，普通的绣娘根本接不到活了。她年纪大了，学不会新机器，手艺也跟不上年轻人，就……沦落到了这步田地。”
李策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随身携带的干粮袋，里面是王工特制的“压缩饼干”——一种用豆粕、粗麦和少量糖精压制而成的高热量食物，原本是给野外勘测的工程师准备的。
他蹲下身，将一块饼干递到陈阿婆面前。
陈阿婆浑浊的眼睛警惕地盯着他，像是一只受惊的野兽，许久，才颤巍巍地伸出满是裂口的手，一把抓过饼干，也不管上面沾了泥水，直接塞进嘴里，狼吞虎咽起来。
“咳……咳……”干硬的饼干卡在喉咙里，让她咳得撕心裂肺。
林小棠连忙上前，喂了她一口热水。
缓过劲来的陈阿婆，看着李策，突然咧开嘴，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牙，笑了：“官爷……是来抓人的吗？老婆子我没钱交税，也没力气去修路……你们抓错人了。”
这声“官爷”，像是一根针，扎在李策的心上。
“阿婆，我不是官差。”李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柔和，“我是造机器的。”
“造机器的？”陈阿婆愣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怨毒起来，“就是你们……就是你们那些铁疙瘩，抢了老婆子的饭碗！老婆子年轻的时候，凭着一手绣活，养大了三个儿子，伺候了两代人。现在……现在那些机器一天能绣一百匹布，谁还看得上老婆子的手艺？”
她一边说，一边捶着自己的胸口，眼泪混着雨水流下来：“老婆子不恨天，不恨地，就恨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机器！你们走！我不想看到你们！”
李策没有动，任由她骂着。
他知道，这些话虽然难听，但句句是实情。科技的进步，往往是以牺牲一部分“跟不上时代的人”为代价的。这个代价，太沉重了。
“阿婆，如果我能让您重新拿起针线呢？”李策突然说道。
陈阿婆愣住了，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你……你说什么？”
“我的机器，能绣普通的花样，能绣大批量的布匹，但它绣不出您手里的‘神韵’。”李策指着陈阿婆怀里那个脏兮兮的布包，“我能闻到，里面包着的是您还没绣完的绣片，对吗？”
陈阿婆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布包，眼神闪烁。
“我的工厂里，有一条‘高级定制线’。”李策继续说道，“那里不需要机器，只需要像您这样有几十年功力的老绣娘。我们用机器生产大众的衣裳，赚取利润；而您们，则为那些达官贵人、富商巨贾，绣制独一无二的珍品。机器负责‘普及’，您们负责‘艺术’。只有这样，我们的青州纺织业，才能既填饱肚子，又拥有灵魂。”
陈阿婆彻底呆住了。她这一辈子，只听过“机器比人快”，从来没听过“机器需要人来补全灵魂”。
“这……这是真的？”陈阿婆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丝不敢相信的希冀。
“千真万确。”李策站起身，伸出手，“明天，天工坊‘技术夜校’重新开课。我不收学费，还提供一顿热饭。学成之后，直接进厂，月俸三两银子起步，有工龄奖，有全勤奖，还有……养老钱。”
说完，李策没有停留，转身走进了雨幕中。
他知道，一颗种子已经埋下了。
接下来的几天，李策没有回总厂，而是带着林小棠，在泥沟巷里住了下来。
他们不是来视察的，是来“生活”的。
李策跟着泥沟巷的汉子们一起去码头扛包，感受他们手掌上厚厚的老茧和腰背上的伤痛；他跟那些失业的织女们聊天，听她们讲对未来的迷茫和对家庭的担忧。
天工坊的伙房，被搬到了泥沟巷的巷口。
每天傍晚，当那口巨大的铁锅盖被掀开时，浓郁的肉香和米饭的甜香，就会顺着风飘进每一个饥饿的鼻子里。
那是天工坊特制的“工餐”——白米饭管够，配菜里有切得方方正正的猪肉块，还有油汪汪的青菜。
“免费的！天工坊的李大人请大家吃饭嘞！”林小棠和志愿者们站在锅边，大声吆喝着。
起初，没人敢动。
大家都记得那天工厂爆炸的惨剧，也记得那些暴徒的警告。
直到一个饿得快晕过去的孩子，哭着跑过去，领了一碗饭。他的母亲追出来，想要打他，却被那碗热气腾腾的饭拦住了。
“娘，有肉……真有肉……”孩子含着泪，嘴里塞满了饭。
看着母子俩狼吞虎咽的样子，围观的人群骚动了。
李策就坐在旁边的石墩上，手里也端着一碗饭，大口大口地吃着。
“乡亲们，都来吃吧。”李策抹了抹嘴，“这饭，不白吃。吃完饭，我给大家讲讲，怎么在新时代活下去。”
这句话，像是一块石头，在死水般的泥沟巷里激起了一圈涟漪。
终于，有人试探着走了过来。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到了后来，巷口排起了长队。
李策就趁着这个机会，站在石墩上，拿着一个自制的扩音喇叭，开始了他的“演讲”。
他没有讲高深的物理原理，也没有讲宏大的复兴蓝图。
他讲的是隔壁老王家的儿子，因为在天工坊学会了修锅炉，现在月入五两银子，给老娘娶了媳妇；
他讲的是城东那个瘸了腿的张叔，去水泥厂看管仓库，不仅治好了腿，还存下了给儿子上学的钱；
他讲的是这次夜校的“保障协议”——凡是报名学习的，天工坊预付一个月的生活费，学不会不退钱，学成了直接上岗。
“乡亲们，机器来了，挡不住，也没必要挡。”李策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我们不能做被时代淘汰的枯叶，我们要做驾驭浪潮的弄潮儿！你们的手，曾经创造了青州的过去，现在，我希望你们用这双手，和我一起，创造青州的未来！”
雨停了。
月光透过云层，洒在李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银辉。
台下，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那是饥饿、迷茫，但又夹杂着一丝微弱希望的光芒。
陈阿婆拄着拐杖，站在人群的最后面。她没有去领饭，只是静静地听着。
当李策的目光扫过她时，她缓缓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李策知道，这座无形的墙，终于被他撞开了一道裂缝。
而这道裂缝中，透进来的第一缕微光，足以照亮整个泥沟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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