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远县衙后堂,周于渊特意吩咐人换上了新茶,布置得比平日会客稍显郑重,却又不过分奢华。
他端坐主位,一身玄色常服衬得身姿挺拔,面容沉静,自带不怒自威的气度,只是眼底深处带着些许思虑的痕迹。
不多时,亲卫引着一位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此人约莫五十出头,身材微胖,穿着一身质地上乘却不张扬的靛蓝色绸缎长衫,腰间系着一条玉带,悬着一枚翠色扳指。
他面容富态,皮肤保养得宜,红光满面,一双眼睛习惯性地微微眯着,眼尾有几道深刻的皱纹,看人时总带着三分笑意,却又仿佛隔着一层雾,让人捉摸不透。
行走间步伐沉稳,姿态从容,一看便是久经世故,精于算计之人。
来人正是怀远县首屈一指的大药商,李万山,李员外。
李万山一进门,目光快速而不失恭敬地扫过堂上布置和周于渊,随即垂下眼帘,快步上前,在离主位五步远处停下,一撩衣摆,便要行大礼:
“草民李万山,叩见雍王殿下!王爷千岁!”
姿态做得十足,礼数周全得挑不出半点毛病。
周于渊并未让他真跪下去,虚抬了抬手,语气平和:
“李员外不必多礼。赐座,看茶。”
“谢王爷。”
李万山又躬了躬身,这才在旁边的椅子上斜签着身子坐了,只坐了半个屁股,以示恭敬。
他双手接过丫鬟奉上的茶盏,揭开盖子,轻轻嗅了嗅茶香,赞道:
“好茶!王爷这里果然不同凡响。”
周于渊淡然一笑,开门见山道:
“李员外是本地耆老,商界翘楚,本王初来乍到,对岭南风物人情多有不知,往后还需李员外多多关照才是。”
李万山连忙放下茶盏,拱手道:
“王爷言重了!王爷天皇贵胄,雄才大略,能来我们这岭南蛮荒之地就藩,实乃岭南百姓之福!
草民不过一介商贾,蒙王爷召见,已是惶恐,何敢谈‘关照’二字。”
他说话滴水不漏,既捧了周于渊,又把自己放得极低,还点出了岭南的“蛮荒”,看似自谦,实则也隐含了此地的困境。
“李员外过谦了。”
周于渊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目光平静地看向李万山。
“本王抵岭南时日虽短,却也知李员外乐善好施,李记药行惠泽乡里,前时也曾施粥救难,深得民心。
如今岭南百废待兴,本王虽有心重整河山,奈何独木难支。
听闻李员外近日返家,想必也是心系故土。
本王今日冒昧相请,正是想听听李员外这样的本地贤达,对恢复岭南经济民生,可有良策?”
他话说得客气,将李万山抬到“本地贤达”的位置,也点明了自己重整岭南的决心和眼下的困境,给足了面子,也抛出了问题。
李万山心中了然,知道正戏来了。
他脸上堆起更加谦逊乃至惶恐的笑容,连连摆手:
“王爷折煞草民了!草民不过略有些微末家财,做些药材小本生意,哪里懂得什么经世济民的大道理?
岭南地僻民贫,连年灾荒,元气大伤,此乃天时地利皆不顺,非人力可速挽。
王爷以千金之躯,不辞劳苦,亲力亲为,已是岭南之幸。
至于恢复经济民生……”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显得忧心忡忡又爱莫能助。
“此非一朝一夕之功,需天时、地利、人和,更要朝廷大力扶持。
草民……实在不敢妄言,更无良策可献。”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情真意切,既表达了对雍王工作的“肯定”和对岭南困境的“同情”,又巧妙地将责任推给了“天时地利”和“朝廷”,自己则完美地隐身,表示“无能为力”。
周于渊神色不变,心中却已明了李万山的推脱之意。
他并不气馁,换了一个“有利可图”的切入点:
“李员外过谦了。你经营药材生意多年,渠道通达,人脉广阔。
如今岭南山野之中,因连年荒芜,许多野生药材反倒生长旺盛。
本王有意组织无地灾民,入山采集药材,一来可为灾民寻一条生计,换取口粮;二来也可变废为宝,增加些产出。
只是这药材采集之后,需有行家鉴定、炮制、销售。
不知李员外,可否助本王一臂之力,由你的李记药行出面,收购灾民采来的药材,利用你原有的渠道,转卖到江南乃至更远的地方?
收购价格,本王可以保证公道,绝不让李员外吃亏。”
这个提议,可谓考虑周全。
既解决了部分灾民的就业和收入问题,又利用了李万山现成的商业网络,是双赢的合作。
而且药材生意是李万山的老本行,风险相对可控,利润空间也可预期。
李万山闻言,那双总是带笑的眼睛里极快地闪过一丝精光,随即被更深的笑意掩盖。
他露出一副既感激又为难的表情,再次拱手:
“王爷体恤灾民,思虑周详,草民敬佩万分!
能为王爷分忧,为乡梓出力,本是草民分内之事,义不容辞!”
他先表了态,紧接着话锋一转,露出颓然之色:
“只是……唉,王爷有所不知。
草民前些年为了扩大经营,将大半家资都投入了江北几处药田和分号,不料去年江北也遭了水患,损失惨重。
此次举家北游,名为避灾,实则是去处理那些亏空的产业,如今已是元气大伤,债台高筑啊!”
他捶了捶自己的胸口,仿佛痛心疾首:
“不瞒王爷,草民此次回乡,实是心力交瘁,已生退意。
这李记药行还能否支撑下去,尚在两可之间。
草民年迈体衰,精力不济,实在是有心无力,怕误了王爷的大事,也辜负了王爷的信任啊!”
一番话,将自己的困境说得无比真切,从商业损失到个人健康,全方位堵死了合作的可能。
态度极其恭顺,理由无比充分,让人挑不出错,却也半点不肯松口。
周于渊静静地看着他表演,手指在扶手上轻轻点了两下。
李万山的圆滑与谨慎,远超预期。
他并非完全不相信李万山的话,生意确有风险。
但他更清楚,李万山如此坚决地婉拒,更深层的原因,恐怕在于对自己的“投资前景”不看好。
雍王周于渊,一个被皇帝排挤、发配到岭南的亲王,虽然眼下看起来在努力收拾烂摊子,但前途未卜。
皇帝的态度暧昧不明,岭南的困局积重难返。
此时若与雍王走得太近,投入重资,万一雍王失势,或者岭南最终无法挽回,那李万山不仅可能血本无归,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对于精明的商人来说,风险远远大于潜在的收益。
他广交权贵,消息灵通,自然对朝堂风向和雍王的处境心知肚明。
与其冒险押注一个看似“落魄”的王爷,不如明哲保身,静观其变。
“原来李员外也有难处。”
周于渊最终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既如此,本王也不便强人所难。今日有劳李员外走一趟了。”
他端起茶盏,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
李万山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再次深深一揖:
“王爷海涵!草民惭愧!待草民将家中事务料理妥当,若有余力,定当再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说完,他保持着恭敬的姿态,倒退着出了后堂,直到转过屏风,才直起身,抹了抹额头上并不存在的虚汗,眼中精光一闪,快步离开了县衙。
后堂内,周于渊独自坐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李万山的婉拒,虽在意料之中,却也让他更清晰地认识到岭南复兴之路的艰难。
外力难借,本地大商贾亦在观望。
一切,终究还是要靠自己,去打破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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