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的风裹着荷香，漫过镇口的老槐树时，像给青石板路洒了层蜜。妮妮推着小推车走在前面，车板上铺着块靛蓝粗布，上面码着叠枫叶书签，红得像被夕阳吻过，边角还留着阿哲特意磨的圆弧，摸起来温润得像块暖玉。阿哲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给陈先生带的槐花茶，还有李叔托他们照看的梨木料——木头用棉布裹着，隐约透出淡淡的香，像把春天的梨花藏在了布里。
“慢点，车辙卡进石缝了。”阿哲伸手扶了把推车，指尖触到妮妮的手腕，两人的“木花共生”木牌轻轻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像在应和远处荷塘的风。
荷塘比上次来时更热闹了。荷叶铺得密不透风，绿得发亮，风过时，叶浪推着粉白的荷花往前涌，像一群踮脚起舞的姑娘。岸边的老柳树把枝条垂进水里，枝条上的新叶沾着水珠，晃一晃，就把影子抖成碎银。
柳树下早聚了些身影。陈先生穿着件月白长衫，正低头给孩子们讲着什么，手里的蒲扇轻轻摇，扇面上画着几笔写意的荷，是妮妮去年送他的。几个孩子围坐在青石上，膝盖上摊着笔记本，铅笔头咬得尖尖的，眼睛却直勾勾盯着路口，像等着糖的雀儿。
“是妮妮姐姐和阿哲哥哥！”梳羊角辫的小雅第一个跳起来，辫子上的红绳晃得欢，“我说他们会来的吧！”孩子们“呼啦”一下围上来，小推车瞬间被圈在中间，叽叽喳喳的像落了群麻雀。
阿哲笑着揭开粗布，枫叶书签在阳光下泛着暖红的光。每个书签上都刻着孩子的名字，“小雅”的旁边刻着朵小雏菊，“小虎”的配了只跃水的鱼，最妙的是“毛豆”的，名字下面藏着只小小的萤火虫，翅膀上还刻着“时光不负”四个字，是阿哲特意加的——毛豆总说自己记性不好，怕忘了课本上的字。
“这是用去年山顶的枫叶刻的，”阿哲拿起毛豆的书签，指尖拂过萤火虫的翅膀，“你们看这叶脉，天然的纹路像条小路，刻字就像在路上撒了把星星，走再远都不会迷路。”
毛豆把书签捂在胸口，眼睛亮闪闪的：“我要把它夹在《诗经》里，这样背‘蒹葭苍苍’时，就像看见萤火虫在芦苇丛里飞。”陈先生站在一旁，看着孩子们小心翼翼地把书签放进笔记本，眼里的笑意像落了星光：“你们这礼物，比任何奖状都让他们上心。”
妮妮递过槐花茶，笑着说：“该谢您才是。去年您说‘草木有情，笔墨有心’，我们才想着把枫叶刻成书签，让孩子们读的每一页，都带着点山的暖。”
陈先生接过茶，掀开盖子时，槐花香混着荷香漫开来：“这茶配这景正好。对了，上次托你们刻的‘荷风砚台’，学生们轮流用，都说磨出来的墨带着清甜味，写的字都比平时好看些。”
正说着，荷塘的石板路上传来“噔噔”的脚步声，是李叔来了。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抱着块半人高的木料，棉布裹得严实，却仍挡不住淡淡的梨香。“让你们久等了！”李叔把木料放在地上，喘着气笑，“这是老宅院里的老梨树，长了四十多年，去年结的梨甜得能粘住牙。我家小子非说，要刻块‘梨荷共生’的木牌，梨是‘不离不弃’，荷是‘和和美美’，你们看这木料中不中？”
阿哲蹲下身，小心地揭开棉布。梨木的颜色是浅黄的，像浸了蜜，纹理细腻得像蝉翼，阳光透过树结的地方，泛着琥珀色的光。他用指腹轻轻抚过木纹：“这木性温，适合刻细活。您看这道天然的弧线，”他指着木料中间的纹路，“像不像梨枝缠着荷茎？老天爷早就把图样画好了。”
妮妮也凑过去看，忽然指着木料一角：“这里还有个小小的树瘤，刻成朵半开的梨花正好，旁边再刻片荷叶卷边，像梨花落在荷叶上，多灵动。”
李叔听得直点头，粗糙的手掌在木料上轻轻拍着，像在抚摸老伙计：“就听你们的！我家小子和他媳妇，一个爱梨花，一个爱荷花，这木牌刻出来，就是他俩的念想。”他忽然望着荷塘，眼睛里泛起点湿意，“说起来，我和老伴儿当年定情，就在这荷塘边。她那时穿着件粉布衫，蹲在岸边采莲蓬，阳光落在她发梢上，像落了层金。我说‘以后年年陪你采莲’，她红着脸说‘得像荷一样，根缠在一起’。”
孩子们听得入了神，小雅忽然问：“李爷爷，那您做到了吗？”
李叔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做到了。四十多年，年年夏天都来采莲，她做的荷叶饭，比镇上任何馆子都香。”
妮妮拿出画本，笔尖蘸了点清水，在纸上勾勒“梨荷共生”的纹样。梨枝要刻得遒劲，带着点沧桑；荷茎要画得柔韧，弯出好看的弧度；最中间是并蒂莲，莲心处留两个小孔，刚好能嵌上新人的名字玉牌。“我们会用朱砂填刻痕，”她指着画稿上的线条，“红配黄，像秋天的梨配夏天的荷，热闹又吉利。”
阿哲补充道：“挂绳用李婶染的红丝线，再缀两颗莲子，是去年荷塘采的，已经晒得干透，能存一辈子。”
李叔接过画稿，像捧着圣旨似的，手指轻轻点着莲心：“这法子好！让他们的名字长在莲心里，就像长在一块儿了。”
“说得我都馋荷叶饭了。”阿哲笑着擦了擦手，话音刚落，就见荷塘那头走来个身影，竹篮上的红绳晃得显眼——是李嫂，她是镇上出了名的巧手，上次来画室做荷梳，木梳上刻的缠枝莲比真花还俏。
“就知道你们没吃午饭。”李嫂把竹篮放在青石上，掀开荷叶时，糯米的香混着荷的清漫开来，“用的新收的糯米，拌了腊肉丁和香菇，我婆婆教的法子，说荷叶要选刚展开的，才有股子嫩气。”
荷叶饭蒸得油亮，糯米吸足了荷香，咬一口，软乎乎的带着点咸鲜，余味里还有点荷的清苦，像把整个夏天的味道都含在了嘴里。李叔吃得直咂嘴：“就是这味儿！我家老婆子年轻时也这么做，荷叶包着糯米，再裹层棉布，埋在灶膛的余烬里，等收工回家，饭香能飘半条街。”
李嫂笑着给孩子们分饭：“等李叔家办喜事，我多做些，让大家都尝尝时光的味道。”她瞥见画本上的“梨荷共生”纹样，忽然红了脸：“不瞒你们说，我也想给我家娃刻块木牌。他刚满周岁，我想刻上他的小名‘荷生’，再刻片荷叶托着颗莲子，等他长大了，告诉他这名字是荷塘边来的，他的娘有个会刻木牌的朋友，还有个藏着好多故事的‘共生卷’。”
阿哲抬头看她，眼里的光很暖：“随时来画室，咱们一起选木料。就用荷木吧，去年荷塘边捡的那块，纹理里带着水波纹，刻荷叶正好。再把你婆婆的荷梳纹样也刻上去，让时光一代代传下去，像老槐树的根，在土里悄悄连着。”
李嫂的眼圈红了，连忙低头给孩子们递纸巾：“那可太好了……我婆婆的荷梳，我一直收在樟木箱里，总怕哪天就磨没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荷叶，在画本上投下斑驳的影，像撒了把碎金。阿哲握着铅笔，把李嫂说的荷梳纹样添进画稿——荷茎缠着梳齿，梳背刻着小小的“荷生”二字，旁边还留了个小方框，“这里可以嵌张荷生的小像，等他长大，就知道自己小时候有多胖。”
妮妮则和孩子们去采莲蓬，小雅踮着脚够最高的那朵，莲蓬的绿柄上沾着她的发绳，红得像点在绿锦上的朱砂。“妮妮姐姐，这颗莲蓬有十八颗莲子！”小雅举着莲蓬跑回来，莲子鼓鼓的像串绿珍珠，“我娘说‘十八’是好兆头，送给李爷爷！”
李叔接过莲蓬，笑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借小雅的吉言，我家小子的婚事肯定顺顺当当！”
夕阳把荷塘染成了橘红色，荷叶的影子在水里拉得很长，像无数条绿绸带。李叔抱着画稿，小心翼翼地跟在木料后面，走两步又回头：“下月初六来取木牌成不？我让老伴儿给你们做桂花糕。”
“没问题！”阿哲挥挥手，看着李叔的身影消失在柳荫里，转头对妮妮说，“得赶紧回去打磨木料，梨木的性子娇，得用最细的砂纸，不然会留下划痕。”
妮妮把最后一片荷叶放进竹篮，荷叶上的水珠滚进篮底，像收了些星光：“还要在莲心嵌玉牌，我记得镇上的老玉匠有块碎玉，白得像梨花，刚好能刻两个名字。”
往回走时，小推车上的枫叶书签少了大半，却多了些新采的莲蓬和李嫂给的荷叶饭。荷香缠着梨香，在风里织成张软网，把孩子们的笑声、李叔的故事、李嫂的期盼，都网在了里面。
“你看，”妮妮忽然停下脚步，指着推车板上的木纹，“今天的‘共生卷’又添了新页——李叔的梨荷木牌，李嫂的荷生木牌，还有孩子们书签上的萤火虫，越来越热闹了。”
阿哲握紧她的手，指尖的梨木香混着她手心的荷香，暖得像团小火：“以后会更热闹的。说不定哪天，荷生会带着他的孩子来，说‘我娘说，我的木牌是荷塘边刻的’。”
晚风里，两人的笑声落在荷塘里，惊起几只晚归的蜻蜓，翅膀扇动的声音，像给这荷香里的时光，添了层细碎的甜。
回到画室时，暮色已经漫了进来。妮妮把今天的画稿抚平，放进枣木盒，旁边是去年的《荷下共生图》拓片，新画的梨荷纹样与旧画的荷叶轻轻相触，像时光在悄悄握手。阿哲把梨木放在工作台上，台灯的光落在木头上，浅黄的木纹里仿佛流动着光，他拿起最细的砂纸，轻轻打磨，木屑簌簌落下，带着股清甜的香，像把整个夏天的暖，都磨进了木头里。
“明天一早就开始刻莲茎，”妮妮给阿哲递了杯荷茶，茶里飘着片新鲜的荷叶，“梨枝要刻得慢些，老木料的纹路里藏着故事，得慢慢听。”
阿哲接过茶，杯沿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却没模糊眼里的光：“还要在木牌背面刻上今天的日子，刻上‘荷畔传情’四个字，让看见的人都知道，这里的时光，藏着多少不离不弃的暖。”
窗外的月光落在荷塘上，像铺了层银，荷叶的影子在窗纸上轻轻晃，像谁在悄悄翻着本写满故事的书。妮妮靠在阿哲肩头，闻着梨木的香、荷茶的清，忽然觉得，这“共生卷”从不是锁在木盒里的静景，它是活的，像荷塘里的荷，每年都会抽出新的叶，开出新的花，把路过的故事、停留的暖，都酿成岁月的蜜，在时光里慢慢发酵，甜得让人心头发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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