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紫禁城,太和殿的琉璃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沈炼的皂靴踏过殿前汉白玉台阶,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他怀中揣着的《严党通敌铁证疏》,重若千钧。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当值的司礼监太监尖着嗓子唱喏:“锦衣卫千户沈炼,叩见陛下!”
嘉靖帝朱厚熜端坐在九龙御座上,冕旒垂下的玉珠遮住了他的眼神,只露出紧抿的嘴唇。他手中把玩着一枚和田玉扳指,那是严嵩去年进献的“延年益寿”之物,此刻却被他攥得咯咯作响。
“沈炼,”嘉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你深夜闯宫,所奏何事?”
沈炼撩袍跪下,双手高举铁证疏:“臣查得严嵩、严世蕃父子通敌叛国,罪证确凿!此疏所列,人证、物证、密信俱全,请陛下御览!”
一个小太监接过铁证疏,躬身呈到御座前。嘉靖缓缓展开,目光扫过“以佛乱民,以械饲兵”“蒙古可汗狼头印”“蓟州军器局账册”等字样,冕旒下的眉头越皱越紧。当他看到鬼爪血手印与严嵩密信重叠的图示时,指尖突然一颤——那字迹的笔锋,竟与他记忆中严嵩早年为他誊写的《道德经》如出一辙。
“严嵩……真敢如此?”嘉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他想起严嵩二十年来“忠诚勤勉”的表象,想起严世蕃在朝堂上“少年英才”的赞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
“陛下,”沈炼叩首道,“严党不仅通敌,更欲借白莲教之手‘两败俱伤’,坐收渔利。林三嫂率后天派已端掉‘弥勒堂’军火库,缴获佛郎机炮五十门、账册副本,与臣所得完全印证。若不严惩,恐九边烽火将起,蒙古狼骑兵南下……”
“够了!”嘉靖突然暴喝,玉扳指“啪”地砸在御案上,“严嵩是先帝托孤之臣,岂会通敌?你这锦衣卫千户,竟敢凭几页纸诬陷宰辅!”
殿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个身着东厂飞鱼服的太监快步走进来,跪在嘉靖面前:“奴才麦福,参见陛下!沈炼所奏皆为伪造!臣查得,林三嫂乃白莲教妖人,与沈炼早有勾结——上月涿州庙会之乱,便是二人合谋!”
沈炼猛地抬头:“麦福!你血口喷人!林三嫂是后天派护法,一心抗严,何曾勾结?”
“哦?”麦福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封密信,“这是从林三嫂住处搜出的‘反诗’,写着‘朱明气数尽,严公当兴邦’!还有这个——”他指向铁证疏,“账册上的‘蓟州军器局印’,是用桑皮纸描摹的假印!臣已拿真印比对,笔锋完全不同!”
嘉靖的目光在“反诗”与铁证疏间来回扫视,脸色愈发阴沉。他想起严嵩昨日还在奏疏中“恳请严惩白莲教妖人”,想起沈炼三番五次“抗命查案”,心中疑窦丛生——究竟谁在说谎?
“沈炼,”嘉靖的声音冷得像冰,“你说麦福诬陷,有何证据?”
沈炼急道:“陛下,账册真印在此!”他从怀中掏出一枚铜印,“此印是鬼爪亲口所述‘严世蕃调兵信物’,与账册末页印记完全吻合!至于‘反诗’,分明是麦福模仿林三嫂笔迹伪造!”
麦福突然扑上前,抢过铜印:“陛下!这印是沈炼从鬼爪处偷来的!鬼爪已被臣策反,亲口承认‘受沈炼指使伪造证据’!”
殿内一片死寂。嘉靖看着眼前两个互相指证的臣子,只觉得头痛欲裂。他自幼多疑,尤其厌恶“结党营私”,此刻沈炼与麦福的对立,在他眼中俨然是“锦衣卫与东厂之争”,背后必有更大的阴谋。
“来人!”嘉靖突然拍案,“将沈炼下诏狱!此案交由三法司会同东厂、锦衣卫会审,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陛下!不可!”沈炼大惊,连连叩首,“臣所言句句属实,严党通敌铁证如山!若下诏狱,恐证据被毁,凶手潜逃……”
“朕说下诏狱,就下诏狱!”嘉靖猛地站起身,冕旒上的玉珠剧烈晃动,“锦衣卫指挥使何在?为何让沈炼擅自闯宫?”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着锦衣卫飞鱼服的中年男子大步走进来,单膝跪地:“臣锦衣卫指挥使骆安,参见陛下!”
骆安的出现让殿内气氛骤变。他年约五旬,面容刚毅,鬓角已染霜华,腰间悬着的绣春刀柄上缠着褪色的红绸——那是二十年前台州抗倭时,沈炼亲手为他系的“同心结”。
“骆安,”嘉靖眯起眼睛,“你可知罪?锦衣卫指挥佥事沈炼私闯宫禁,你为何不阻拦?”
“臣知罪。”骆安抬起头,目光直视嘉靖,“但臣更知,沈炼若有罪,当伏法于朝堂之上,而非诏狱之中;若沈炼无罪,下诏狱便是冤杀忠良,寒了天下臣工之心!”
他突然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个檀木盒子,高高举过头顶:“陛下!臣骆安,以锦衣卫指挥使之职担保,沈炼绝无通敌叛国之事!若沈炼有罪,臣愿以全家八十口性命相抵!”
嘉靖愣住了。他看着骆安手中的檀木盒,心中隐隐猜到里面是什么——那是先帝御赐的丹书铁券,非功勋卓着、忠心耿耿之臣不可得。
“打开。”嘉靖沉声道。
骆安深吸一口气,打开檀木盒。一块鎏金牌匾静静躺在红绸上,牌匾边缘刻着云纹,中央用篆文写着“丹书铁券”四字,下方则是密密麻麻的铭文:
“锦衣卫指挥使骆安,父骆清明,于壬寅宫变护驾有功,特赐丹书铁券。子孙世袭锦衣卫指挥使,犯死罪减二等,免本人一次死罪。钦此。”
嘉靖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当然记得“壬寅宫变”——二十年前,宫女杨金英等人企图勒死他,是骆安的父亲骆清明冒死相救,才让他捡回一条命。这道丹书铁券,是先帝为表彰骆家救命之恩所赐,更是大明罕见的“免死金牌”。
“骆安,”嘉靖的声音带着一丝复杂,“你可知‘丹书铁券’的分量?一旦沈炼真的谋反,你全家八十口……”
“臣知道。”骆安打断他,声音哽咽,“臣父临终前曾说:‘锦衣卫的职责,是护皇权、保社稷,而非助纣为虐。’沈炼与臣共抗倭寇十余年,他的人品、胆识、忠心,臣比谁都清楚!严党通敌,他冒死查案;白莲教内斗,他暗中相助——这样的人,怎会谋反?”
他突然转身,指向麦福:“麦福!你东厂余孽,借‘雷火大阵’清洗异己后蛰伏至今,如今见严党倒台,便想趁机诬陷忠良!你怀中的‘反诗’,笔迹与林三嫂的状纸完全不同;你说的‘鬼爪策反’,分明是你买通死士伪造的口供!”
麦福脸色煞白:“骆安!你敢污蔑东厂?陛下,骆安与沈炼勾结,意图谋反!”
“谋反?”骆安冷笑一声,突然拔出绣春刀,一刀劈向身边的香炉!香炉“哐当”一声落地,火星四溅,他却毫发无损——刀刃砍过的地方,竟有一道细微的裂痕。
“陛下请看,”骆安将刀刃递到嘉靖面前,“此刀乃臣父遗物,砍过倭寇头颅无数,从未卷刃。今日为证沈炼清白,臣宁愿自损宝刀——若沈炼有罪,臣这把刀,随时可以砍下自己的头颅!”
嘉靖看着骆安眼中的决绝,又看了看他手中的丹书铁券,沉默了。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
许久,嘉靖缓缓坐回御座,挥了挥手:“罢了。沈炼暂囚北镇抚司诏狱,三法司会审时可带铁证疏、铜印、鬼爪血手印入狱核对。骆安,你即日起暂代锦衣卫指挥佥事,协同会审——若沈炼果真有罪,你这丹书铁券,朕照样收走!”
“臣遵旨!”骆安叩首,转身看向被侍卫押走的沈炼,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沈炼回头,对他微微点头——那是他们当年在台州抗倭时约定的“平安”暗号。
北镇抚司诏狱的地牢阴冷潮湿,墙壁上凝结着水珠,空气中弥漫着霉味与血腥气。沈炼被关在最深处的囚室,手脚戴着沉重的镣铐,却仍挺直脊梁坐着。
“沈大人,”一个狱卒端着一碗馊饭走进来,“骆指挥使吩咐,给您送些干净衣物和伤药——您的手腕在殿上磕破了。”
沈炼接过衣物,发现里面裹着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竟是那本《严党通敌铁证疏》的副本,还有一枚铜印和鬼爪的血手印拓片。
“骆大人呢?”沈炼问道。
狱卒压低声音:“骆指挥使刚走,说让您安心待着,他会想办法让您见陛下。对了,他还说……”狱卒犹豫了一下,“他说‘丹书铁券’是您的护身符,让您千万别放弃。”
沈炼攥紧铁证疏,心中百感交集。他想起与骆安在台州并肩作战的日子:那年倭寇登陆,骆安为护百姓,率锦衣卫断后战死百余人;想起骆安父亲骆清明救嘉靖于“壬寅宫变”的忠义;更想起骆安今日闯宫掷铁券的决绝——在这黑暗的官场中,竟还有人愿以全家性命,赌一个忠臣的清白。
“麦福……”沈炼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你以为下诏狱就能毁了证据?我告诉你,鬼爪还活着,王五还活着,林三嫂还活着——他们会为我作证!严党通敌的账,迟早要算清楚!”
此时,东厂的一间密室内,麦福正对着严世蕃派来的使者发抖。使者将一封信拍在桌上:“严少爷说了,若沈炼不死,你和东厂都别想活!限你三日内,让沈炼‘畏罪自杀’!”
麦福看着信上的朱红大印,冷汗浸透了后背。他知道,骆安的丹书铁券是沈炼的护身符,若想杀沈炼,必须先扳倒骆安——而扳倒骆安的唯一办法,就是坐实“沈炼通敌”的罪名。
“大人,”使者狞笑道,“严少爷已为您准备好了‘铁证’——伪造的沈炼与林三嫂密信,还有……”他压低声音,“鬼爪的‘认罪书’,说他受沈炼指使,伪造严嵩密信。”
麦福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好!那就让沈炼死在诏狱里,死在‘铁证’之下!”
当夜,北镇抚司诏狱的围墙外,一个黑影悄然翻入。他正是骆安的线人“老周”,手中拿着一个包袱——里面是鬼爪的“亲笔供状”、王五的家属证词、以及林三嫂从“弥勒堂”缴获的“甲字三号”账册副本。
“沈大人,”老周将包袱塞进囚室的通风口,“骆指挥使说,这些证据足够证明您的清白。明日三法司会审,您只需……”
“老周,”沈炼打断他,目光坚定,“不必明日。今夜,我就让麦福知道,证据是毁不掉的!”
他拆开包袱,取出鬼爪的供状,借着月光在墙上写下血书:“严党通敌,铁证如山!麦福伪造证据,陷害忠良!骆安丹书铁券,护我清白!”
血书字迹未干,诏狱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麦福带着东厂番役闯了进来,手中拿着“沈炼与林三嫂密信”的伪造件。
“沈炼!你果然通敌!”麦福狞笑着,“今日便让你死在诏狱里,看你如何翻案!”
沈炼看着他手中的伪造密信,突然笑了:“麦福,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卑鄙?这密信上的笔迹,分明是你模仿林三嫂的状纸——她状纸上‘清君侧’的‘君’字,最后一笔带勾;你密信上的‘君’字,却是平的!”
麦福脸色骤变,刚要动手,突然听见囚室外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是骆安带着锦衣卫缇骑赶到了!
“麦福!”骆安的声音如雷霆般响起,“你私闯诏狱,伪造证据,该当何罪?拿下!”
东厂番役见势不妙,纷纷四散奔逃。麦福被缇骑按倒在地,看着骆安手中的丹书铁券,眼中充满了恐惧——他知道,自己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当骆安打开囚室门时,沈炼正用血书在墙上写下最后一行字:“真相或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沈炼,”骆安递给他一件干净的外袍,“三法司会审改期了。陛下看了你墙上的血书,又看了老周送来的证据,命我即刻带你面圣。”
沈炼穿上外袍,与骆安并肩走出诏狱。清晨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驱散了地牢的阴霾。远处,紫禁城的轮廓在晨曦中若隐若现,仿佛在预示着——这场权力的绞杀,还远未结束,但正义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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