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刺骨的寒意并非错觉，而是现实的降临。
归舟行驶的混沌虚无，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凝结出稀薄的冰晶。
秦尘猛然抬头，只见归舟的船头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赤足的童子。
这童子约莫七八岁光景，一身雪白的衣服，肌肤晶莹剔透，仿佛是由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雕琢而成。
他没有眉毛，一双眼瞳是纯粹的深蓝，里面没有丝毫孩童的天真，只有亘古的死寂。
哭冰童。
秦尘心中一凛，这传闻中诞生于极寒之地的先天生灵，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只见那哭冰童俯下身，小巧的舌尖如蛇信般探出，轻轻舔舐了一下甲板。
那里，还残留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属于小雅的气息。
刹那间，哭冰童深蓝的眼瞳剧烈收缩，小小的身躯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抬起头，用一种混合着惊骇与怜悯的语调，发出不似人声的低语：“她不是走了……她是……被人从‘命线’里，活生生剜出去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言出法随。
整片混沌之海彻底冻结！
无边无际的霜白以归舟为中心疯狂蔓延，转瞬间化作一面通天彻地的巨大冰镜。
镜面之上光影流转，映照出的，竟是北冰域最深处，连神明都不愿踏足的极寒深渊！
深渊之下，坐落着一座由“遗忘之冰”构筑的宏伟巨狱。
数以千百计的女子身影被冻结在透明的冰壁之中，她们的面容模糊不清，仿佛被岁月磨去了所有特征，只剩下绝望的轮廓。
而在万千身影的最中央，唯有一人，长发披散，无力地垂着头。
尽管看不清面容，但她纤细的手腕上，赫然系着一枚青银铃铛，与小雅的那枚一模一样！
秦尘双目瞬间赤红，一步踏出归舟，身影如流星般坠向那冰镜中的深渊。
刚一进入，一股无法想象的极寒之力便从四面八方碾压而来，要将他的神魂都冻成齑粉。
十二玄雷轰然自体内爆发，雷光璀璨，化作十二重雷罡护住周身。
然而，一股更加古老、更加霸道的无形法则之力当头压下，竟将护体的雷光一层层地强行压回体内！
混沌、紫霄、太清……十一重玄雷相继熄灭，只剩下代表极致速度与变化的风行天罡雷，化作一道青色电弧，在他体表艰难地流转，勉强抵御着那足以冻结神魂的寒意。
就在这时，前方的冰壁中，一道苍老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老妪，身形佝偻，满脸皱纹，一双眼睛竟是两块剔透的琉璃冰晶。
她看着秦尘，冰晶般的眼球里，缓缓滴落泪水。
那泪珠尚未落地，便在半空中凝结成一根根锋利的冰刺，继而化作锁链，发出哗啦的声响。
“断情妪。”秦尘一字一顿，声音比周围的寒冰还要冷。
“痴儿。”断情妪开口，声音嘶哑而空洞，“自古以来，修雷法者，欲登帝境，必先斩情绝性，方能与天地雷罚同心。历代雷帝，皆是踏着累累白骨，蜕去凡俗情感，才得见大道之巅。你天资绝艳，却偏要逆天而行，既不愿蜕情，便该承受这代价。”
她枯槁的手指向那冰狱中央的身影：“你以为，这三百年，你为何能安然无恙地修行？你命格中有一道‘怯弱之劫’，因情而生，本该在你最脆弱时爆发，让你道心崩溃，万劫不复。是她，用自己的命线为你编织了一张网，替你挡了这三百年。如今，债到期了，这劫，自然要收回她身上。”
说罢，断情妪手一挥，旁边的冰壁上光影变幻，浮现出一幅画面。
冰天雪地里，年少的秦尘浑身是血地跪在地上，被族兄用浸了盐水的雷鞭抽打得皮开肉绽。
当那致命的最后一鞭落下时，角落里一个更瘦小的身影猛地扑了上来，用自己单薄的后背，硬生生替他承受了那撕心裂肺的一击。
那个小小的身影，正是小雅。
“轰隆——”
秦尘的瞳孔剧烈收缩，脑海深处的识海中心，那座承载着他一切道基的壳塔发出震天轰鸣！
塔顶那枚与他神魂相连的誓纹雷种，竟随着冰壁上的画面剧烈波动，仿佛感应到了某种根源性的共鸣。
“小雅！”他嘶吼一声，周身仅存的风行天罡雷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便要强行破开这万古冰狱。
然而，就在他动身的刹那，无数透明的、由执念汇聚而成的手掌从冰层中伸出，死死抓住了他的神魂。
一道冰冷的神念在他脑海中炸响：“救一个，你道基崩毁，万雷崩解！你将永远失去登临帝境的资格！”
神魂被拉扯的剧痛，几乎让他意识涣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停在他肩头的归心蛾突然发出一声悲鸣，竟化作一道流光，义无反顾地扑进了那面映照着画面的冰壁！
它扑向的，不是少年秦尘，也不是小雅，而是画面角落里，一处微弱的、几乎快要熄灭的柴火残影。
归心蛾融入火焰的瞬间，一段被尘封更久的记忆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入秦尘的脑海。
那是一个比鞭笞之日更加寒冷的夜晚，他被关在柴房，高烧不退，浑身冻得僵硬。
是小雅，偷偷跑进来，蜷缩在他身边，将他冰冷的手揣进自己怀里，用她那点微不足道的体温，一点点温暖着他。
他记得，她在他耳边用细若蚊呐的声音，不断地、重复地喃喃着：“少爷不怕，不怕的……有我在。”
刹那之间，秦尘心核最深处，一枚从未被他察觉的、由青银二色雷光交织而成的符文悄然浮现。
那符文之上，刻着两个古老的篆字——怯弱。
怯之心雷符！
“啊——！”
秦尘仰天长啸，双目血泪横流。
他不再试图挣脱那些执念幻手，反而做出了一个疯狂的举动。
他竟强行催动体内尚未完全掌握的都天神火雷，逆转方向，焚烧自己的经脉！
烈火焚身的剧痛，让神魂的撕裂感都变得次要。
他以这自残般的剧痛，强行压下了识海的混乱，为自己换来了宝贵的十息清明！
“给我……滚开！”
他一步踏出，无视了神魂的哀鸣，竟直接冲入了那片由执念构筑的幻境之中。
他伸手，穿透层层冰壁，无视了那足以冻裂神兵的寒气，一把抓住了冰狱中央，小雅那冰冷的手。
“我留你在身边，从来不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强！”他对着那模糊的身影，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是你，是你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个人！”
话音落，他心核中的那枚怯之心雷符，轰然爆燃！
青银色的雷焰，不再是暴烈的毁灭，而是一种带着无尽眷恋的温柔，顺着他的手臂，瞬间蔓延至整座冰狱。
雷焰所过之处，那千百个被封印的模糊虚影，竟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们不再挣扎，不再怨恨，只是齐齐望向秦尘，发出一声跨越了万古的低吟：
“记得我。”
咔嚓……咔嚓嚓……
整座遗忘冰狱，寸寸碎裂。
一道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意识，从那破碎的青银铃铛中逸出，回归到了小雅的残影之中。
试炼，结束了。
秦尘踉跄倒退三步，七窍之中皆有鲜血溢出，脸色惨白如纸。
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道心之核，竟在破碎之后，生出了无数坚韧的根须，死死缠绕住了那枚誓纹雷种，变得前所未有的稳固。
断情妪的身影在冰屑中缓缓变淡，她脸上看不出喜怒，那琉璃般的双眼中最后一次滴落泪水，化作一句冰冷的话语，消散在虚无之中。
“你以为你赢了？真正的痛，是明知她在痛，却不得不让她继续痛下去。”
话音未落，遥远的、与北冰域截然相反的南洋海域深处，一道巨大的漩涡毫无征兆地冲天而起。
海底之下，传说中的三光神水剧烈翻涌，如同巨兽在哭泣，仿佛有什么沉睡了亿万年的古老誓言，正在被这横跨天地的变故所唤醒。
秦尘猛地握紧了怀中那枚小雅留下的温润玉佩，低声立誓，像是在对小雅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下次，换我替你痛。”
他肩头，变得有些虚幻的归心蛾轻轻振翅，残存的磷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微弱的弧线，坚定不移地，指向了遥远的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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