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惊轲湿漉漉的脑袋如同水中游鱼般破开开封北城某处偏僻水道出口的水面时，头顶的日光刺得他微微眯眼。
岸上早已焦灼守候多时的几名墨门年轻弟子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难以置信的欢呼！
“出来了！出来了！”
“水利机关…动了！真的动了！”
远处，那几座沉寂好几天、如同巨大铁兽蛰伏的水利枢纽处，传来了久违的、低沉而有力的金属轰鸣！沉寂的河道开始泛起水花，略显浑浊的河水正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循着早已铺设好的古老水脉网络汩汩流淌、冲刷、分流！
那些曾因歹人破坏而变得淤塞死寂的河道分支，正肉眼可见地变得“活”过来！
“水！来水了！”
“通了！全都通了！”
“哗啦！”惊轲双臂一撑，矫捷地跃上岸边青石。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珠，随手拧了下衣摆的水，内力运转间，贴身衣物已腾起微不可察的湿气。
几名年轻弟子立刻围了上来，满眼崇拜，七手八脚地想扶他，却被惊轲笑嘻嘻地避开。
“师兄！神乎其技！您是怎么办到的？”
“那水府深处机关重重，传说连门内长老都只敢远观……”
“师兄！您是哪位师伯门下？这般手段，定是掌门师祖的关门亲传！”
惊轲活动了下筋骨，听着周围的赞美，阳光般的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哎呀，什么师伯师祖的亲传？莫乱叫！”他摆摆手，“在下惊轲，清河边一个游侠罢了，蒙祖师爷保佑，侥幸进去瞅了一眼，运气好，捡了个现成的便宜。”他言语里全是自谦与散漫，将修复水脉中枢这般大事说得轻巧无比，反而更添了几分神秘莫测。
其实在惊轲眼里，就是连接了几个开关，搞定了几个机枢，那些大的活，估摸着是张万师早早就修好了。
正热切间，一个穿着较其他弟子更为考究、面容严肃、年纪约在四十左右的中年人排开人群，走了过来。
他目光在惊轲身上一扫，带着审慎，随即沉声道：“诸位师弟！莫再聒噪喧哗！水利系统刚刚复通，各处节点枢纽亟待巡查稳固，泄洪门阀尚需反复校验！还不速速各归其位，严密监视水情！此地由我接管！”
他的声音不算洪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弟子们立刻收声，不敢再围着惊轲，纷纷躬身行礼应是，迅速有序地各自散开奔向各处，这位显然是墨门内有相当地位的长老。
长老转向惊轲，面上挤出几分程式化的客套笑意，拱手道：“鄙人姓柳，忝为督造执事长老。少侠劳苦功高，救下弟子还解决难题，实乃万民之福！墨门上下感激不尽！”
惊轲也笑嘻嘻地回了一礼：“小事小事，份内之事。”他眼睛却瞟着这位柳长老，话锋一转，“不过柳长老，在下在水府深处，瞧见些旧年布置，有些小困惑，不知当找谁印证请教？听说巨子大人此刻正在总舵？”
柳长老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巨子身份尊崇，岂是随意可见？但他眼前之人力挽狂澜于既倒，声望正如日中天，也不好直接拒绝。他略作沉吟：“巨子大人确实在‘巧工殿’。只是大人日理万机，且……”他想到燕的身体状况，隐去了后半句，“……不知少侠有何紧要之事？”
“哦，没大要紧，”惊轲笑容依旧灿烂，眼神却锐利了几分，“就是关乎这些枢纽核心将来怎么维护，少走点冤枉路。想问问当年主持这事的那位大师……嗯，张大师的手稿里，是不是有些深层的门道？”
“张……”柳长老听到这个字，脸色明显一沉，眼底闪过一丝异样，声音也陡然冷硬下去，“过往之人，提他作甚！当年若非其刚愎自用，一意孤行，何至于酿成黄河之祸，令门楣蒙尘！少侠只需……”
“欸！”惊轲一口打断他，脸上的笑容突然变得有些微妙，“柳长老此言差矣。水府机关之精妙，我看过了。绝非人力懈怠导致决堤那么简单。”他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小子虽不才，但自有一套看事的眼力。我觉得……这事有门道。事关重大，我想巨子大人一定也想仔细听听？” 他言语轻松，可话里那股不容置疑的味道，让柳长老心头一凛，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惊轲看着他变幻的神色，从怀里掏出来两个令牌，笑嘻嘻补了一句：“劳烦柳长老……带个路？”
柳长老看见那令牌，额角隐有汗珠，看了看周围虽已散去、但视线仍不时偷偷瞟向这边的弟子，又思及惊轲方才那番关于“门道”的话，终究还是咬牙点了点头：“也罢……惊少侠请随我来。”
“这才对嘛。”惊轲收起令牌，他办这事办的多，早在之前跟鹭同行的时候便顺走了他身上的腰牌，当然，另外一个，是赵大哥给他的皇家令牌，唬人嘛，讲究一个什么身份大用什么身份。
“巧工殿”深处，一处高悬、极为宽敞明亮的偏殿。一面巨大的雕花木格窗敞开着，阳光倾泻而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殿内并非想象中的机关林立，反而极其雅致。
高大的书架顶天立地，上面整齐码放着古朴的书卷册页，浓郁油墨与上好松木香气混合。几张巨大的硬木桌案错落分布，有的铺满了精细异常的地图和构造图纸，有的则摆放着精巧至极的模型零件。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淀了智慧的静谧。
殿中央，远离案牍喧嚣的明亮处，放置着一张造型流畅、由整块乌沉木雕琢，铺着厚软锦褥座椅的轮椅。轮椅扶手上的金属机括闪烁着冷光。
轮椅上端坐着一位女子，正是墨门当今巨子——燕。
她看起来顶多三十出头的样子，容貌清丽，甚至带着一丝难言的脆弱温婉。肌肤苍白，似乎长久不见强光，两颊透着一抹不正常的淡淡病态潮红。
她身上一袭玄色锦袍，用墨线绣着玄妙的星辰与山岳纹路，勾勒出消瘦却挺拔的身形。一头青丝仅用一根素白玉簪松松挽住，几缕碎发垂落鬓边，衬得那双眼更显锐利如寒潭。在她苍白的手边，放着一本摊开了一半的卷轴。
柳长老带着惊轲在殿门外恭敬站定，刚要通禀，燕的目光已淡淡扫了过来。那视线平静无波，如同最澄澈的冰镜，映出一切细微的表情。
柳长老心头一窒，慌忙躬身：“禀巨子，惊轲少侠求见，言说有……关于水利中枢复通后的要事需禀报巨子知晓。”他不敢抬头，将“关于张万师”几个字死死咽了回去。
燕的目光越过柳长老，落在了惊轲身上。
惊轲大大方方地站在那里，咧嘴一笑，阳光灿烂，抱拳朗声道：“清河惊轲，拜见巨子！”
燕的目光在他笑容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落在惊轲还沾着水汽的鞋沿和衣襟。她的视线似乎穿透了那层被内力烘了大半干的布料，看到了水府深处的幽暗冰冷。
她收回目光，声音响起，如玉石轻碰，清晰，平稳，没有一丝情绪起伏，却带着无形的力量：“柳长老，你们辛苦了。你且去监察各处水势，事毕后去账下领取一份‘凝神香’。”
柳长老如蒙大赦，躬身应诺，几乎是小跑着退了出去。殿门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
现在，偌大的“巧工殿”深处，只剩下墨门领袖燕与来历不明的游侠惊轲二人。阳光静静流淌，空气仿佛凝固了。
惊轲依旧站在那里，阳光落在他脸上，笑容不变。
燕缓缓转动轮椅，那双锐利的眸子重新看向惊轲，平静地开口：“见过他了？”
声音很轻，却又似千钧重锤，敲在惊轲心上。显然，燕对水府的真相并非不知情，甚至可能知之甚深。
惊轲脸上的嬉皮之意慢慢收敛了几分，他直视着燕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点了点头，声音也沉润下来，带着少有的郑重：“见过了，有心结。”
燕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在轮椅扶手上蜷了一下，眼波深处似有寒冰乍裂，但面上依旧平静如古井：“你见过他了？还说了话？”
“不只说话，”惊轲向前走了两步，停在离燕大约十步的距离，保持着足够的尊重，“还打了一架，拆了他一个挺厉害的木头人。”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燕手边那泛黄古旧的卷轴，一字一句地道：“他托我给您……和墨门，带一句话。”
惊轲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不过在说之前，你得先让我去一趟天衍室。”
“你……”
他迎着燕骤然变得锐利无比、如同要刺破阳光的目光：“而且我觉得，现在对于墨山道而言，最严重的事应该是，你该去找找鹭姑……长老，她追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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