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天帝已重新拿起一份奏折，目光落在文字上，侧脸线条冷硬，显然不欲多谈。那种无声的拒绝，比任何呵斥都更让人绝望。
一旁侍立的中年宦官上前半步，微微躬身，对阿史那云做了个“请”的手势。他的动作恭敬，眼神却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到这个结果。
“阿史那美人，请。”
声音温和，却不容抗拒。
阿史那云张了张嘴，看着天帝那毫无转圜余地的侧影，满腔的热切与希望，瞬间熄灭，只余刺骨的冷。
她终究不敢再强求——这里是紫宸殿，面前是统御八荒的天帝，她可以直率，却不能不知死活。
失魂落魄地，她再次行礼，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石摩擦：
“臣妾……遵旨，臣妾告退。”
她甚至忘了向一旁的云修容行礼，转身时脚步虚浮，那身鲜艳的骑射宫装此刻显得格外刺眼，仿佛一场自导自演的荒唐戏剧。
红衣女子踉跄着退出暖阁，背影消失在殿门外的暮色中。
殿内，茶香依旧。
云修容将斟好的茶轻轻推到天帝手边，白玉般的指尖与青瓷茶盏相映，温婉如水：“陛下请用茶。”
姬宸接过，抿了一口，目光依旧在奏折上，随口道：“你怎么看？”
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云修容拿起自己那杯茶，轻轻吹了吹浮叶，热气氤氲了她姣好的面容。
她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微笑，那笑意未达眼底：
“阿史那美人一片赤子之心，倒是难得。草原儿女，性情直率，所思所虑皆在面上，比起宫中那些心思九曲玲珑的，反而纯粹些。”
她顿了顿，声音愈发轻柔，却字字清晰，如同珠落玉盘：
“只是，她终究不明白——或者说，她不愿明白。”
“神朝帝血，承天景命，统御八荒。其纯正、尊贵，关乎国运龙气，岂容异族血脉轻易杂糅？”
“此非陛下个人好恶，乃是祖制，是天规，亦是维系神朝万载基业、令中土血脉保持超然纯净的基石之一。”
她抬眼看向天帝，眸光温顺，话语却犀利如刀，剖开了这后宫、乃至整个神朝最核心、最森严的血脉规矩：
“北狄、西戎、南蛮、东夷……四方诸族，可臣服，可赏赐，可通婚于臣属，然天家正统，却需谨守其源。阿史那美人所求，非陛下不愿也，实不能也。”
云修容的话，道破了神朝运行千万年的铁律。
天帝的后宫，看似百花齐放，各族各国美人皆有，但那更多是政治平衡与怀柔远人的象征。
就像紫宸殿博古架上那些来自四海八荒的奇珍异宝，陈列于此，展示着神朝的包容与威仪，但它们永远只是“藏品”，不会成为殿堂的“结构”。
真正有资格孕育带有继承权的皇嗣的，必须是身具中土古老血脉、传承清白的妃嫔。
这不仅是政治考量，更是修真层面的必然——
神朝皇室修炼的“皇极天道诀”，需以纯正中土人族血脉为基，引动山河社稷之龙气。
若血脉不纯，轻则功法反噬，重则动摇国运。历代皆有尝试打破此规者，最终不是子嗣早夭，便是引发内乱，血染宫闱。
像阿史那云这等异族出身的妃嫔，即便偶尔承恩，也绝难被允许留下子嗣。
宫中自有秘法，能在云雨之后悄然化去可能的“意外”。
即便真有漏网之孕，其子嗣在皇室宗谱中的地位也会大受影响，难入玉牒正册，更难触及核心权力，通常只能得个闲散宗室的名头，被圈养一生。
姬宸并未反驳云修容的话，只是淡淡道：“她心系部落，倒有几分担当。”
他放下茶盏，执起朱笔，在一份空白的绢帛上书写。
笔走龙蛇，字迹间隐隐有金光流转——那是蕴含天帝意志的“旨意”，落笔即成法度。
“传朕口谕：赏阿史那云锦缎十匹，东珠一斛，灵兽皮毛若干。另赐其父汗部族今年冬贡减免两成。”
他写完，将绢帛递给侍立一旁的宦官，“让她安心便是。”
“陛下仁厚。”云修容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幽光。
赏赐是恩典，也是划清界限。
陛下此举，是安抚，也是明确告诉阿史那云：做好你的摆设，该给你的赏赐不会少，但不该想的，不要想。
消息传到栖霞苑时，阿史那云正呆呆地坐在窗前，望着庭院中移植的、却始终有些蔫耷的草原旱芦苇。
听完内侍宣旨和丰厚的赏赐清单，她脸上并无喜色，反而露出一抹惨淡的苦笑。
“谢陛下隆恩。”她机械地行礼谢恩。
内侍离去后，乌洛看着满室光华璀璨的赏赐，又看看主子失魂落魄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主子，陛下赏了这么多东西，还减免了部族的贡赋，这是天大的恩典啊……”
“恩典……是啊，恩典。”阿史那云喃喃道，走到那些灵锦宝珠前，手指拂过冰凉光滑的锦面。
“用这些，买断我的痴心妄想，买断部落凭借皇嗣外戚身份崛起的哪怕一丝微末希望……陛下，还真是算得清楚。”
她想起云修容那淡然却洞悉一切的眼神，想起天帝那毫无波澜的拒绝。
原来，从一开始，她的路就是被定死的。
她可以享受富贵，可以为部落争取一些物质上的实惠，但那条通往更高处、能让部落真正倚仗的血脉纽带，从一开始就对她们这些异族妃嫔关闭了。
“神朝帝血，不容杂糅……”她低声重复着从别处听来的、关于暖阁中对话的零星传闻，只觉得心口堵得发慌，一种深深的无力与悲哀攫住了她。
提携部落？光耀门楣？原来在这九重天阙之中，她所能做的，竟是如此有限。
纵然有满腔热血，一身勇气，在这森严的规矩与无形的壁垒面前，也只剩徒呼奈何。
她缓缓走到庭院中，仰头望向那被宫墙切割出的、四四方方的天空。
草原上的天空是多么辽阔啊，可惜，她再也回不去了。而在这宫墙之内，她的未来，似乎一眼就能望到头。
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与孤独，笼罩了这位来自草原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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