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间府的这处驿馆，虽不算破败，却也透着一股年久失修的清冷。院落厢房内，墙壁上可见细微的裂痕，炭盆里的火势总显得不够旺，勉力驱散着从门窗缝隙渗入的寒意。
陈远拥着半旧的锦被，靠在榻上，并未入睡。白日里马车颠簸的余韵似乎还留在骨子里，引得他脊背隐隐作痛，咳嗽也较白日频繁了些。毛骧端来新煎的药，浓重的苦涩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公爷，趁热用了吧。”毛骧将药碗递上。
陈远接过，看着碗中深褐色的药汁，没有立刻喝，只是问道：“今日路上，可还安稳？”
“一切安稳。”毛骧回道，“并未发现异常。只是……过了河间府，离京城愈近，往来探听消息的各路人马，怕是会多起来。”
陈远点了点头，慢慢将药饮尽。那极苦的滋味从舌根蔓延至喉咙，他微微蹙眉，接过毛骧递上的清水漱了口，才觉得那股涩意稍退。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如今我这棵树虽未倒，却也离倒不远了。”陈远的声音带着药后的沙哑，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有些人，是想看看我这落魄模样；有些人，是想探探宫里的口风；还有些人……或许是担心我知道得太多，想看看我是否真的‘病’得无法开口了。”
毛骧神色一凛：“公爷放心，属下已加派人手警戒，绝不会让宵小之辈近身。”
“不必过于紧张，”陈远摆了摆手，“他们现在还不敢明目张胆做什么。最多……也就是些窥探罢了。”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色，“我只是有些好奇，回到京城，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是门庭冷落，还是依旧有趋炎附势者前来探访？是就此沉寂，还是会因这太子太保的虚衔，再被卷入某些是非之中？皇帝那句“勿负朕望”，究竟是纯粹的慰藉之语，还是暗含着他日可能再度起用的暗示？这些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却并未深究。他太累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神，都已禁不起更多的揣测与算计。
“毛骧，”他忽然换了话题，“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可曾后悔？”
毛骧毫不犹豫地回答：“能追随公爷，是属下毕生之幸，从未后悔！”
陈远看着他坚定的眼神，轻轻叹了口气：“我这一生，谈不上有什么大功业，倒是得罪了不少人。你跟着我，怕是也受了不少牵连，日后……前程或许会受影响。”
“公爷言重了！”毛骧急声道，“属下只求能护卫公爷周全，其他……不足挂齿！”
陈远看着他，不再多说。有些情谊，记在心里便好。他重新躺下，盖好被子：“夜深了，你也去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
“是，公爷。”毛骧吹熄了灯，只留墙角一盏小小的长明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随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室内重归黑暗与寂静。陈远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那风声穿过庭院的枯枝，带着凄厉的哨音。他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初入行伍，也是在这样的冬夜，与同袍挤在简陋的营帐里，听着帐外的风声，畅想着未来的功名。而今，功名如过眼云烟，身边只剩下这满身的病痛和一颗疲惫的心。
他翻了个身，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压下。无论如何，京城就在前方，家也在前方。至于前程往事，是非功过，都暂且交给这漫漫长夜与凛冽北风吧。
睡意渐渐袭来，在意识沉入黑暗之前，他模糊地想，明日，应该能离京城更近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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