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龄太子宫门泣血 九边积弊一语道破》，这是居中加粗的主标题，下面还有略小一些的字，写着：陛下北巡为固国本，群臣跪谏所为何由？
殷潼作为御史，警觉性拉到最大。
他自己看着着报纸的这两个大小标题，已经感觉不妙，再抬头看满街的人都人手一张，更是感觉不对。
他没立刻往后看，而是自己找了个街角，离人群远一些，再来看。
报上写了今天的时间、地点、时间、人物，大概内容是：左顺门外，百官伏阙，谏阻北巡。当是时也，东宫太子，泣问三军：“自太祖扫北，太宗五征，煌煌天威，何至今日竟需天子亲守国门？是边军空额蚀饷，抑或塘报虚文瞒功？” 此言一出，百官震惶，无以应对。
太子年幼而心系社稷，其言也哀，其情也切，闻者无不动容！
作为在场的当事人，殷潼得承认，报上说的都是真的，确实今天上午在宫门前是有这么一回事，报纸写的大致就是这样。只是不知为何，他看着总感觉怪怪的。
等看了这一页，再翻旁边的版面，殷潼瞳孔一缩。
这一面上面标题写着百官左顺门前苦谏皇帝不要北巡一事，但是先说了边防溃烂，又说瓦剌频繁侵扰，再是皇帝有意北巡，接着是百官不让皇帝出去，最后是太子哭列祖列宗。
把这个事情这么一寽，那是个人都觉得，边防的溃烂有猫腻，朝廷里有人在庇护，并且是皇帝决心要干些什么，但百官里头有奸佞拦着皇帝不让去。
想明白这一点，殷潼眉头皱起。
作为哭谏在宫门前官员的一员，他当然不喜欢这样的叙事，也不太能接受他们这些做官被一张报纸写上去，就像是他们什么都没干，却被拖出来审判似的。
他本人是个有点良知和气性的年轻官员，认识到了问题，就能想到去查兵部的账本，来给自己御史的身份正名。
性格使然，让他没有第一时间对着报纸破口大骂，反而是跟着开始思考。
报纸说的倒也没错，边防出现问题，那危害的是整个大明。既然如此，他作为御史，不清楚边防，朝堂之上的那些六部尚书和阁老们，还能不知道？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们各个阻拦着皇帝北巡？
科举考上来的御史言官自然有其的傲气在身，殷潼之前赞同上面的大人们，确实是因为朱厚照花钱没个节制，不愿他给北边的百姓带去负担，也不想皇帝孤身北上遇险，大明重现英宗旧事。
太子虽然看着是个好的，但如果朱厚照在外遇险，孤立无援的年幼储君可能也会被朝臣们舍弃，重迎一个的宗室。
为了避免国本动荡不休，殷潼坚决反对朱厚照以身犯险。
但如果是皇帝派去的锦衣卫发现了确凿的证据，为此皇帝要清理朝纲，那上面大人们的反对，殷潼就需要打一个问号了。
无人看见的裂痕已经悄然产生，殷潼继续往下看去，眼睛都瞪大了。
标着“社论”的版块，写着：北巡三问：陛下之忧，谁其解之？
一问兵部： 九边军额几何，实员几何？空饷岁耗国帑几许？
二问户部： 历年戍边粮饷，可曾足额抵达士卒之手？
三问科道： 言官风闻奏事，可曾闻听边关疾苦？亦或只盯宫闱琐事？
殷潼看的人都要裂开了，这是能随便就放在外面， 给所有人看的东西吗？
身为御史的殷潼也委屈啊，他只在京城干活，没事也不可能去六部瞎溜达看别人的公文，哪里知道外面居然军情如此严重了！
不对，严不严重都还只是报纸一家之言呢，兵部没上报。
把整张报纸看个仔仔细细，殷潼又看见了“边境军情”，什么 《小王子部今春蠢动，边关恐烽火再起》
独家披露蒙古部落近期异常调动，总结就是一个边防紧张，蒙古人随时都有可能南下，让大家自己想想，皇帝出巡到底是为了玩还是为了亲临战场，阻拦北寻的朝臣们到底是不是准备把京城的人和财务都要拱手让给瓦剌？
报纸张打开，中间一栏还附上了锦衣卫办公点的一处地址，说是重金招聘人才，只要不是会读书的，会医会工会画图，什么人才都可以去这里报名。
一整张报纸看完，殷潼冷汗都要冒下来了。
熟悉的锦衣卫办公点都出来了，这报纸到底是谁办的，已经不用想了。
锦衣卫是办报纸的人，《京城晚报》背后的主人，定然是皇帝无疑。
从报纸即可窥见，皇帝面上是打消了北巡的想法，但对朝廷百官已然十分不满，宁可花大价钱办这样的报纸，让京城百姓全都知道国家大事，也不愿再见朝廷诸公。
再看看周围，百姓们三五成群，不说人手捧着一张报纸看，但大街小巷，谁不是议论纷纷。
那边高声惊呼“蒙古人要打来了”，这边质问“军需都发到哪儿去了”，甚至殷潼都已经听见有那通点文墨的人，开始阴阳怪气地借古讽今了，说朝堂奸佞当道了。
刘瑾这些奸宦已经被铲除，新的得宠大宦官还没出现，那这奸佞骂的，就是六部内阁的人了。
殷潼收起报纸，贴着街角慢慢走回家，一路上低着头，但是耳朵一直在听着路边人都说些什么话。
让他感到糟心的，是街边的茶馆里头，说书人都已经敢开始拍案说报纸上的内容了。
折扇一摇，说书人敞开嗓子。
“永乐年间，太宗皇帝五征漠北，三箭定天山！
今天咱不说前朝，单表一表今日那左顺门前，一场‘小储君智斗老学究’的精彩大戏！只见那四岁的太子爷，不哭不闹，声音虽稚，却声震屋瓦——‘列位大人！孤且问你们，若我大明边军雄武如初，何须我父皇以一国之尊，亲履险地？！’……这一问，问得是正气凛然，问得是那群大人是面红耳赤，无言以对！这正是：龙子一语惊朝堂，边关积弊待明君！”
殷潼：“……”
不不不，太子说的还是更仔细些，你这说书的还是编的简单了。
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京城日报》在锦衣卫的推波助澜下，已经传遍京城。
不止是殷潼这个御史走在路上买了报，其他没轿子的官员，不论坐车还是步行，都不可避免听见外头报纸的叫卖声，听见满街百姓热议瓦剌即将南下的危险话语。
不太关心朝政的武勋子弟，在外玩着，听见街边新奇的叫卖，也好奇地花上一文钱买一张，只是漫不经心的眼神在对上报纸上的内容之后，立刻变了神色，赶紧把报带回家。
那些白天就得知了左顺门前的事，但是憋着不能说话，管着京城各大营房的将领们，看了家里孩子带回来报纸，震惊之下，赶紧问他们这是哪里来的。
在得知这报纸京城大街小巷都是，甚至满京城的百姓都在热议边防军需饷银被侵吞之事，蒙古即将南下，朝中有人一手遮天……这些事后，更是震惊无比。
武将很清楚地知道，朱厚照这个皇帝是很热衷军事的，但大明已经有了“文臣统兵”的传统，并且武将的升迁、粮饷、赏罚，完全掌握在兵部、督抚这些人手中。
加上皇帝年幼，和朝臣对抗的优势也不明显，以及皇帝更重边将，对京城各大营的将领们也并不信任。与其支持干什么都和玩闹似的皇帝，大部分京城将领也更倾向于更稳定的朝廷法度。
只是没有想到，这么久对朝廷都没有太占上风的皇帝，居然今天给京城来了一个大的。
和放任刘瑾，搬进豹房，不上朝这样用处有限的举动不太一样，这次朱厚照让锦衣卫搞得报纸，着实是手笔大了不少，办的事也更成熟了。
哪怕六部的高官坐着轿子回家，有人给他开路，听不见外头街边的声音，但他们在京城的子孙，或者管家下人，总是要在外面行走的，有那机灵的，就会自己买上一张，带回来给府上的管事。
好不容易才开会结束，商量好了明天朝会到底怎么和皇帝说话的官员们回了家，来不及休息，看见手头上的报纸，那是给惊的连茶水都喝不下去了。
都是科举取士出来的官员，没人比他们更懂文字的作用。
整张报纸看下来，官员跪在左顺门苦谏皇帝不要北巡的事虽然提了一嘴，但提这一下，反而更是在提醒看报纸的人，官员们的举动有异。
一想到全京城的百姓都知道，并且在关心这档子事，主导了早上跪宫门一事的官员们都是眼前一黑。
他们当然也注意到了这是锦衣卫和皇帝的手笔，但现在外面恐怕民怨滔滔，一个没处理好，奸臣的名声就会被扣在他们这些人身上。
百姓完全不关心皇帝出门问题，只关心大明边防问题，关心蒙古南下问题。
问题是官员们也无法肯定蒙古会不会南下，更不能不对边防问题做出回应。
豹房里头，朱厚照歪在榻上看着手里报纸，边看边笑，笑完又指着报纸，说这里写的不好，那里应该换个字更好玩……
早上大臣们还跪在宫门前哭谏，给朱厚照上压力，现在不过一个白天的时间，压力就又到了大臣们身上。
这压力一丢，朱厚照浑身舒爽的不行。
看着他如此随性舒服的坐相，画图纸的小白倍感糟心，被吵得受不了，制止道：“坐好，说话小声点，或者让我回书房去。”
“那不行，你就在这儿，你父皇我也安心一些，”朱厚照勉强让自己身体坐正，随后眼睛一扫报纸，又是乐出了声。
他拿着报纸问小白：“这是第一期，那后面肯定你还要出第二期、第三期。你这《京城日报》，是要一日一期？”
小白“嗯”了一声，“明天就写今天的京城如何喧嚣，大家都议论说了那些事情，并且公开向外征稿，也允许大家投一些时事评论的文章，允许署名和匿名。”
朱厚照眼睛嗖的一声就亮了，“等着，朕这就来写，明天我的稿子先上。张忠，快研墨！”
看着兴致勃勃要写东西的亲爹，小白把自己会审稿的话默默咽了回去。
算了，就让他写点东西消耗消耗时间吧，省的他在那儿烦自己。
天黑之前，进来一个小太监，低着头走到小白身侧，屈身道：“殿下，贵妃娘娘已经收到了您的消息，带着人去仁寿宫，为太后和太皇太后‘尽孝’。”
太监的声音不小，高高兴兴写文章的朱厚照也听见了，轻“啧”一声，瞅向小白：“我让刘贵妃干点事，她都懒得搭理我，你给你娘递个话，她就帮你去挡我娘了……”
这一年，朱厚照能在豹房安心待着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刘贵妃在紫禁城天天给张太后和太皇太后尽孝，还拉着张太后给先帝祈福礼佛，主持各种仪式，把太后的时间占据地满满，拿着朱厚照的钱在紫禁城置办人手，孝顺的美名都传到了前朝。
与贵妃孝顺相对应的，这些年张太后不慈的名声也越发重了。
面对朱厚照的酸话，小白笑了笑：“谁让我娘比你娘更疼儿子呢。”
比起容易被朝臣撺掇来给朱厚照找麻烦，天天护着自己两个兄弟的张太后，小白的母亲刘贵妃读过点书，识得一些字，对儿子的爱那是满满当当，溢出的让朱厚照都不乐意看见她出现在豹房。
朱厚照：“……”
坏了，这还真给这小子装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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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朱瞻基满眼放光看着这些个报纸：好东西啊！
朱佑樘骄傲地挺起胸膛，说出了老朱家的名言：好圣孙！
都爱过孙子的朱元璋、朱棣：……
勉强也是好圣孙的朱瞻基：……
下来以后无脸见父亲、祖父的朱允炆：……
赶在朱元璋和朱棣大怒之前，朱见深按住朱佑樘：闭嘴。
好圣孙朱瞻基给自己的好圣孙朱见深一个肯定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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