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随着引路的婢女，踏入垂花月亮门内的小楼。楼内别有洞天，入门便是一间布置得极为雅致的小厅，与其说是闺房外厅，不如说更像一间精巧的书斋。临窗设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俱全，一旁的多宝格里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些古籍和瓷器摆件。墙上挂着几幅山水花鸟画，意境清远，绝非俗品。靠墙处设有一张矮榻，铺着竹青色的软垫，榻上置一小几，几上放着一套素雅的茶具。整个空间书香弥漫，静谧安然，显然是主人平日读书、处理私密事务之所。
“这待遇…果然不一般。”凌云心中暗忖。能将初次正式会面的地点设在此处，而非外院正厅，苏清瑶此举，已然将他视作了极为亲近之人，或者说，是默许了那“准夫君”的身份。这让他心中既有些许得意，又平添了几分郑重。
正思忖间，楼梯上传来轻柔的脚步声。凌云抬头望去，只见苏清瑶正款步而下。今日她未再以面纱遮面，一张清丽绝俗的容颜彻底展露在眼前。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肌肤胜雪，光洁的额头下，那双眸子依旧清澈如水，却比昨日庙前多了几分从容与沉静。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家常襦裙，外罩一件月白半臂，青丝松松绾成一个简单的发髻，仅插着一支珍珠步摇，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更衬得她气质空灵，宛如画中仙子。虽不施粉黛，却自有一股动人心魄的韵致。
凌云一时竟看得有些怔住，直到苏清瑶走到近前，盈盈一福，口称“凌大人”，他才回过神来，连忙拱手还礼：“苏小娘子。”
他的目光落在苏清瑶手中拿着的一本线装书上，封面上赫然是《探花集》。凌云不由得笑道：“没想到苏小娘子也爱看这些无聊诗词？”
苏清瑶将诗集轻轻放在书案上，神色平静，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闲来无事，随意翻翻。总要…了解一下未来郎君的志向如何，免得日后相对无言，徒增尴尬。”
“哦？”凌云挑眉，饶有兴趣地问：“那小娘子从这诗集里，看出凌某是何等志向了？”
苏清瑶抬眼看他，眸中闪过一丝狡黠：“这集子里的诗嘛…辞藻华丽，意境空灵，多是风花雪月、饮酒唱和之作。若说志向…”她故意顿了顿，才缓缓道：“除了招蜂引蝶，似乎…别无大用。”
凌云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小娘子果然快人快语！那集外之作呢？”他想起丢人现眼的“墨宝”和刑房闹剧。
苏清瑶唇角微弯，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集外之作，虽…不拘一格，却反倒能看出几分…不拘常理、剑走偏锋的意味。尤其是大人处置家父之事，虽手段…激烈了些，但事后能权衡利弊，果断转圜，倒是让妾身对大人有所改观。看来，妾身先前对大人，确是有所误会了。”
凌云心中受用，却故作好奇地追问：“哦？却不知小娘子初次见面时，在轿中对凌某是何评价？”
苏清瑶闻言，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似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低声道：“前两句…不提也罢。总之，并非佳评。”她巧妙地避开了直接回答，转而道：“妾身名清瑶，还未曾正式告知大人。”
“清瑶…清瑶…”凌云低声念了两遍，赞道：“好名字！‘瑶’乃美玉，‘清’则高洁。松风清瑶瑟，溪月湛芳樽。太白诗意，正合小娘子气质。”
苏清瑶却微微歪头，露出一丝疑惑：“这首诗…很有名吗？不瞒大人，您已是第三位对妾身提及此诗的人了。”
凌云心中顿时像被小猫爪子挠了一下，十分想知道另外两位是谁，是沈文那样的风流才子，还是其他什么人物？但身为男子，又刚被夸过“胸怀大志”，实在拉不下脸来追问这种细枝末节，只得强压下好奇，故作淡然道：“哦？看来英雄所见略同。”
苏清瑶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心思，又看着他，语气带着几分探究与…或许是钦佩？说道：“妾身还听闻，大人为了仕途上进，不惜应下与赵家的婚事。赵家娘子…听闻身有隐疾，口不能言，而赵巡检亦是出了名的难相处。大人能如此隐忍，这份为了前程不惜一切的心性，比起妾身初次听闻大人事迹时的印象，着实…提升了不少。”
凌云听得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这…这算是夸人吗？哪有这么夸人的！这分明是在说他为了做官，连娶个“木头夫人”、应付难缠岳父都能忍，真是能屈能伸…听起来怎么那么别扭呢！
苏清瑶说完，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不太妥当，脸上红晕更甚，带着几分懊恼低声道：“妾身…妾身失言了。总是学不会如何…如何得体地说话。”
凌云见她这般模样，倒也不好计较，只得无奈地摆摆手：“无妨，无妨。小娘子心直口快，亦是真性情。”他决定赶紧切入正题，免得话题再跑偏。
他正了正神色，压低声音道：“小娘子，今日来访，实有一要事相商。近日州城无赖为抢夺生丝，在长街与本地人冲突之事，想必小娘子已有耳闻。不知小娘子对此…有何看法？”
苏清瑶闻言，神色恢复平静，淡淡道：“妾身站着看便好。”
“站着看？”凌云一愣。
“正是。”苏清瑶解释道，“我家主营生丝贩卖，货源来自四乡八里，售往州城、乃至更远之地。州城客商来抢购，出价高昂，于我而言，不过是换个主顾，利润或许更厚，何乐而不为？至于本地机户能否买到丝，那是他们与买家之间的事，与我苏家何干？”她语气平静，带着商贾特有的冷静与务实。
凌云闻言，想起昨日抓捕州城闹事者时，街边牙行、货栈的伙计掌柜们，确实多是抱臂围观，甚至面带喜色，可不就是“站着看”吗？不得不承认，在商言商，苏清瑶这话无可指责。
他心念一转，抛出一个更重磅的消息，试图勾起她的兴趣：“小娘子可知，还有一桩事？本地丝织行业的几家大户，伙同郑举人，向王明府捐输了五千贯钱，唯一的要求，便是请官府对州城之人抢丝之事…袖手旁观。”
他本以为苏清瑶会大吃一惊，追问详情。谁知，苏清瑶只是微微颔首，接口道：“此事妾身略有耳闻。张记、王记几家，此番联手，无非是借州城之手，挤压小户生存空间，逼其破产，他们再低价收购织机、作坊，进而专其利。五千贯钱，若能换来未来数年乃至十数年的垄断之利，这笔买卖，对他们而言，划算得很。”
凌云心中一震，没想到苏清瑶对其中关窍看得如此透彻！他不再绕圈子，直接问道：“小娘子慧眼！不瞒你说，我亦有心在此番变局中…分一杯羹。但苦于不知如何下手，小娘子可有良策？”
苏清瑶闻言，并未立刻回答。她走到书案旁，沉吟半晌，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案面上轻轻敲击着，显然在飞速思考。窗外阳光透过窗棂，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更显其聪慧沉静。
良久，她才抬起头，目光湛然地看向凌云：“若想学那几家大户，凭借资财实力兼并蚕食，我们目前绝无可能。但，若另辟蹊径，或可有所作为。”
“请小娘子明示！”凌云精神一振。
“关键在于…生丝。”苏清瑶走到凌云面前，声音清晰而冷静，“如今局面，症结在于州城需求旺盛而本地生丝短缺。若我们能抢先一步，控制一部分生丝货源……”
凌云插话道：“这个我想过，囤积居奇，高价卖给急需原料的小织户？或者低价收购他们织出的丝绸？但如此一来，需要同时准备收购生丝和收购丝绸的两笔巨款，本钱太大，难以周转。”
苏清瑶闻言，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浅淡却自信的笑容：“郎君错了。”她这一声下意识的“郎君”叫得极轻，却让凌云心头一跳。
只见她轻轻击掌，侍立一旁的婢女会意，立刻捧上一个极为精致小巧的银算盘，珠圆玉润，一看便知不是凡品。苏清瑶接过算盘，置于小几之上。她伸出白嫩修长的手指，指尖如兰花般优雅，轻轻拨动起冰凉的银质算珠。那上下翻飞的手指，与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算盘相映，竟有种奇异的、赏心悦目的美感。
“大人请看，”苏清瑶一边快速拨打算珠，一边条分缕析地解释，“我们无需准备两笔巨款。只需集中所有资财，甚至只需几百贯，用于抢先收购、控制一部分关键的生丝货源。而后，我们并非将生丝直接高价售与小织户…”
她抬起眼帘，眸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我们可以用生丝，来换取他们织出的丝绸。”
“用生丝…换丝绸？”凌云一时没反应过来。
“正是。”苏清瑶手指在算盘上定住，发出清脆的声响，“如今生丝短缺，对于小织户而言，丝比钱更重要。我们可与他们约定：我们提供生丝，他们负责织造，织成的丝绸，归我们所有。我们只需在收购丝绸时，支付一个…比我们卖出生丝时稍高一点的价格即可。实际上，这其中的差价，绝大部分，是用生丝的‘使用权’抵扣了。”
她继续拨动算珠，详细演算：“假设我们以每担十贯的价格收丝，控制一百担，需钱一千贯。我们将丝‘借’给织户，约定织成绸后，我们以每匹绸一贯五钱的价格收购。织户得到生丝得以开工，避免了破产，虽单匹利润被我们压薄，但至少保住了生计和工匠。而我们，付出了一千贯的生丝本钱，收回的却是价值一千五百贯甚至更高的丝绸！更重要的是，我们几乎不需要准备额外的、收购丝绸的巨额见现钱！所有的交易，都围绕着这‘一千贯’本钱的生丝在滚动！”
她越说越快，算珠噼啪作响，眼眸也越来越亮：“一旦我们垄断了部分生丝渠道，那些大户想压垮小户，也需从我们手中买丝，价格自可由我们定夺！届时，我们左手可高价卖丝给大户，右手可继续用‘以丝换绸’的模式控制小户生产，两头获利！这其中利润…”她停下手指，抬头看向凌云，即便以她的清冷，此刻声音中也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恐怕数倍于那五千贯亦不止！而且，周期短，见效快！”
凌云听着她抽丝剥茧般的分析，看着纤纤玉指在算盘上舞动，演绎出一幅惊人的财富蓝图，整个人都呆住了！这思路…这算计…简直是…奇才！
他之前只想到囤积居奇赚差价，却从未想过可以利用物资的稀缺性，玩出这等“空手套白狼”般的资财游戏！不需要巨额见现钱，只需要抓住关键资源，就能撬动整个市易！这苏清瑶，哪里是个深闺女子，分明是个百年难遇的商业奇才！
看着苏清瑶因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熠熠生辉的双眸，凌云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与…庆幸。得此贤内助，何愁大事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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