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东头的老桑林里，藏着间用蚕茧搭的屋子。不是寻常的蚕茧，是拳头大的野蚕茧，密密麻麻粘在一起，像把整个林子的月光都纺成了丝，裹出个椭圆的“茧屋”，远远看去，在树叶间泛着青白的光，像颗发着冷光的蛋。
最先撞见的是放牛人二柱，他说上个月暴雨后，这屋子突然就冒出来了。“当时我躲雨躲在树洞里，听见‘沙沙’的响，像有无数蚕在啃桑叶，抬头一看，就见林中空地上，白花花的茧子正从枝桠上往下掉，掉在地上就粘成块，不到半个时辰就堆出间屋子，门都是茧子拼的，上面还留着个手形的洞，像有人从里面推出来的。”二柱蹲在桑林边，手里的牛鞭在地上划着圈，“我摸过那茧子，凉得像冰，指甲掐上去会留印，过会儿又自己长平了，跟活的似的。”
我跟着他往林子里走时，天刚擦黑，桑叶的腥气里混着股甜腥，像蜜里掺了血。越靠近茧屋，脚下的落叶就越软，踩上去“噗嗤”响，低头看，竟是被踩碎的蚕茧，里面流出透明的汁，沾在鞋上，凉丝丝的，还会慢慢往皮里渗。
茧屋比二柱说的更怪。墙是半透明的，能看见里面有东西在动，像有人在里面走，影子被茧壁滤成青白的，胳膊长得不成比例，一晃就从东头飘到西头。二柱说，有回他看见那影子趴在茧壁上，脸贴着茧子往外看，眼睛是两个黑窟窿，却能看出在笑——因为窟窿的边缘在往外凸，像嘴角翘起来的样子。
“这林子以前是陈家的蚕场。”住在林边的老陈头背着筐过来，筐里装着些枯黄的桑叶，“民国那时候，陈家大小姐陈月娘就在这儿养野蚕，说要织‘天蚕锦’，能治百病。后来一场大火烧了蚕场，月娘就没出来，人们说她跟蚕一起烧成了灰，可第二天，烧焦的桑树上就结满了这种大茧子，一年比一年多，直到堆成这屋子。”
老陈头往茧屋门口撒了把桑叶，茧门“咔哒”一声开了道缝，缝里飘出根白丝，卷住桑叶就拖了进去，快得像条蛇。“她还在养蚕。”老陈头叹了口气，“只是这蚕，早不是普通的蚕了。”
说话间，茧屋突然亮了，青白的光从里往外透，能看清里面的东西——不是家具，是层层叠叠的蚕茧，大的像水桶，小的像拳头，都在动，里面裹着模糊的影子，像是……人的形状。最中间立着个高个影子，穿着破烂的旗袍，手里举着根桑枝，枝桠上爬满了蚕，正往她袖子里钻。
“那是月娘。”老陈头的声音抖起来，“她当年为了救蚕场，把自己的血混进蚕种里，说‘人养蚕，蚕也能养人’，结果蚕是活了，她却……”
话音未落，茧门突然全开了，一股腥甜的风涌出来，吹得人睁不开眼。等风过了，里面的影子不见了，只有满地的蚕在爬，大的像猫，小的像蛆，都往我们这边来。二柱举着牛鞭要打，老陈头却拦住他：“别碰！这些是‘忆蚕’，吃了会想起忘了的事。”
我没躲，一只蚕爬到鞋上，冰凉的汁渗进皮肤，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的事——五岁时在河边丢的红凉鞋，鞋面上绣着朵小莲花，当时哭得喘不过气，后来再也没想起过。可这记忆太清晰了，连凉鞋带的泥点都看得清，像被人硬塞进脑子里的。
“月娘在找东西。”老陈头捡起只蚕，茧里的影子在挣扎，像在摆手，“她烧糊涂了，把所有人的记忆都织进茧里，想从里面找出自己忘了的事——当年那场火，是谁放的。”
这时，最中间的大茧突然裂开，里面滚出个东西，是块烧焦的锦缎，上面绣着半朵牡丹，针脚里还沾着血。月娘的影子又出现了，跪在锦缎前，桑枝掉在地上，袖子里的蚕爬了满身，她却像没感觉，只是用手指摸着锦缎的焦边，影子的肩膀在抖，像在哭。
“是镇上的张掌柜。”二柱突然说，他的脸白得像纸，显然也被蚕“喂”了记忆，“我刚才看见了，火是他放的，他欠了陈家的钱，怕还不上，就想烧了蚕场赖账，月娘当时在救最后一筐蚕种，没跑出来……”
影子猛地抬头，窟窿眼里射出两道白光，茧屋里的蚕突然疯狂起来，互相啃咬，大茧吞小茧，最后聚成条白蛇似的东西，“嗖”地窜出茧屋，往镇子方向去了。老陈头叹口气：“她记起来了。”
我们跟着那“白蛇”到了张掌柜家，见他家院门被蚕茧缠得死死的，里面传出惨叫。等进去时，张掌柜躺在地上，浑身裹着茧子，只露张脸，眼睛瞪得溜圆，脸上的皮肤正慢慢变成茧白色，像要被蚕吃掉。而月娘的影子站在旁边，手里拿着那块烧焦的锦缎，上面的牡丹不知何时补全了，针脚密得像鱼鳞。
“她只是要个公道。”老陈头把锦缎收起来，“当年她爹就是用这锦缎当嫁妆，说要给她寻个好人家，结果……”
茧子突然开始融化，化成清水，渗进地里，张掌柜躺在地上，像做了场噩梦，醒来就疯了，见人就喊“蚕要吃我”。
回桑林的路上，茧屋正在变小，蚕茧一片片往下掉，露出底下的黑土，土里长出新的桑苗，嫩得发绿。老陈头说：“月娘找到了答案，该走了。”
我最后看了眼茧屋，见那高个影子在里面朝我们摆手，旗袍的下摆上，绣着的半朵牡丹正在慢慢褪色，变成纯白。风吹过桑林，叶子“沙沙”响，像无数蚕在啃叶，却再没织出半只茧。
后来，桑林里长出片新桑田，结的桑葚特别甜，只是吃多了会想起些久远的事——不是坏事，都是些被遗忘的温暖，像小时候妈妈给梳的辫子，放学路上摘的野草莓。镇上的人说，那是月娘把织错的“忆蚕”，都酿成了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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