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寒襟

吕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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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杀局已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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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金明池四周临时架起的木栅栏在昏黄余晖中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像牢笼的栏杆。池水被前些日子的清淤搅得浑浊,泛着土黄的色泽,在晚风里荡开细碎的、油腻的波纹。白日里民夫的号子声、夯土声、敲打声都歇了,只有几个留守的厢兵抱着长枪,缩在避风的窝棚里,炭盆的火光将他们的影子放大了,投在帆布棚上,随着火光跳动,如同皮影戏里不安的鬼魅。

叶英台伏在距离金明池南岸临水殿约百步外的一处废弃水车阁楼里。这阁楼年久失修,木板腐朽,散发着霉烂和老鼠屎的气味。她已在此潜伏了两个时辰,玄色夜行衣与浓重的阴影融为一体,只有一双眼睛,透过木板的缝隙,死死盯着那片沉寂的水域和岸边零星的火光。

她今日扮作运送木料的民夫之女,混在人群中靠近过池边。池水泥泞,被挖出数条深沟,露出底下黑色的淤泥和部分古老的条石基底。空气中弥漫着水腥、土腥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铁锈又似硝石的古怪气味。她注意到,靠近临水殿正下方水面的那片区域,清理得格外“干净”,几个身着内侍省服色的宦官模样的人,一直在那里指指点点,监督甚严,寻常民夫不得靠近。

将作监派来的匠人头目姓郭,是个五十来岁的干瘦老头,手艺据说极好,但眼神闪烁,对那几个内侍极为恭谨,甚至有些畏惧。叶英台记住了他的脸。

夜幕彻底降临,一弯下弦月从云层后露出惨白的光,冷冷地洒在池水上,映出一片破碎的、晃动的银鳞。留守的厢兵似乎倦了,窝棚里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

叶英台动了。她像一片真正的叶子,毫无声息地从阁楼破损的后窗滑出,落地时只发出极轻微的“沙”的一声,是靴底碾碎了干枯的草叶。身形几个起落,便避开了所有光线可能照及的区域,贴着一排堆放的杉木潜行,到了池边。

水很凉,带着初春刺骨的寒意,瞬间浸透了紧身的夜行水靠。她口含一根中空的芦管,悄无声息地滑入水中,向着白日标记的那片区域潜去。

水下能见度极低,只有朦胧的月光勉强透入尺许。水草缠绕,淤泥泛起,视线一片模糊。叶英台闭住气,全靠手指的触感和记忆中的方位摸索。池底是坚硬的夯土和石块,间或能触到埋设的木桩基座。她沿着临水殿的基座轮廓,一寸一寸地探查。

手指忽然触到一处异样。不是天然的石块,也不是寻常的木桩。触感冰冷、坚硬,带着规则的纹路——是铁。她心中凛然,小心翼翼地将周围松软的淤泥拨开一些,露出那物件的轮廓。是一个拳头大小、锈迹斑斑的铁制圆筒,一端封闭,另一端有螺纹接口,似乎可以连接什么。圆筒被几道粗铁链牢牢固定在殿基的石缝中,铁链延伸向黑暗深处。

这不是建筑该有的东西。倒像是某种机关的基座。

她正想顺着铁链方向再探,头顶水面忽然传来“哗啦”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投入水中,就在不远处!叶英台立刻静止不动,身体紧贴池底,只将芦管口微微露出水面。

片刻寂静。然后,是极轻微的、衣袂拂过草叶的沙沙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她头顶正上方的岸边。一个压得极低的、带着某种奇怪口音的男子声音响起,说的是汉语,却有些生硬:“看清楚,是这里?”

另一个声音更尖细些,像是刻意捏着嗓子:“没错,蓝都知白日亲自指点的方位。东西都埋妥了?”

“放心,按图纸,分毫不差。只等时辰到,水闸一开,水流冲击那机关,自然引发。”

“动静会不会太大?官家和大臣们可都在上头。”

“要的就是大动静。池水倒灌,殿基震动,足够引发恐慌混乱。届时……”

后面的话压得更低,听不真切,只隐约捕捉到“趁乱”、“接应”、“撤离”几个词。

叶英台在水下,心脏骤然收紧。果然是阴谋!不是简单的刺杀或爆炸,而是利用水力和机关,制造混乱!目标恐怕不仅是制造伤亡,更是要在大庭广众、万国使节面前,让大宋朝廷颜面扫地,引发朝局动荡!

那两人在岸边停留了片刻,似乎又检查了什么,才匆匆离去,脚步声很快消失。

叶英台又等了约一盏茶时间,确认再无动静,才缓缓浮出水面,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扫视四周。岸上空无一人,只有寒风掠过枯草的呜咽。她迅速游回之前下水处,湿淋淋地爬上岸,借着阴影掩护,飞快地脱下吸满水的夜行水靠,换上干燥的外衣,将湿衣塞进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油布包里。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绕到另一侧,靠近那些厢兵驻扎的窝棚。鼾声依旧,但其中一个窝棚的帘子微微掀开一角,里面似乎有个人影,正默默注视着方才那两人离去的方向,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反光的东西。

是监视者?内应?

叶英台没有打草惊蛇,记下那窝棚的位置和大致特征,身形如鬼魅般融入更深的夜色,朝着崔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同一时刻,崔府书房。

灯烛明亮,崔?却未在批阅公文。他面前摊着一张金明池的详细构造图,是早年工部存档的副本,线条精细,标注着各处水深、暗渠、闸口、殿基结构。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临水殿下方的几处“水眼”和“排沙孔”上。

这些孔道,平时用于调节池水、排泄泥沙,但若被人利用,稍加改动,便能成为绝佳的藏匿或输送通道。若“池底有火”是真,火药最可能通过这些孔道,被送至殿基关键部位。

“大人。”周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疲惫,“潜火队和三衙今日又筛了一遍金明池周边三里内所有可能囤积硝石、硫磺的铺户,共七十三家,账目货物皆核对过,无大规模异常采买。零星购买者,也多是药铺、烟火匠、皮坊,用途清楚,存量微小。”

崔?“嗯”了一声,这结果在他意料之中。若对方精心策划,怎会留下如此明显的采购线索?原料或许早已通过其他渠道,化整为零,悄然汇聚。

“内侍省那边,那个姓蓝的都知,查得如何?”

“回大人,蓝安,原籍开封,净身入宫三十余年,一直在后苑伺候花木,为人谨慎,少与人往来。去岁因养护一株官家喜爱的琼花有功,擢升为都知。此次派往金明池监理,据说是他主动向都都知请的差事,说是想为宫外盛事尽点力。”

主动请缨?一个管花木的,去监理土木工程?崔?指尖在图上轻轻敲击。要么此人深藏不露,要么,他只是一枚被推出来的棋子。

“将作监那姓郭的匠头呢?”

“郭顺,将作监老匠人,手艺精湛,尤擅水工。家中有一子,好赌,年前欠下‘千金窟’旧部一笔巨额印子钱,险些被剁手。后不知何故,债主突然不再逼讨。其子如今在一家新开的绸缎庄做伙计,那绸缎庄东家背景不明,但与城西几处暗窑有往来。”

线索似乎开始隐隐勾连。千金窟余孽、不明绸缎庄、暗窑、赌债……一条若隐若现的线,指向某种阴湿黑暗的交易。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宛如夜枭的啼鸣,三短一长。崔?神色一凝,对周同挥挥手。周同会意,躬身退下,并掩上了房门。

片刻,书房侧面一扇常年锁闭、通往小夹道的暗门被无声推开,一股带着夜露寒意的风卷入,叶英台闪身而入,反手将门关严。她发梢还有些湿,脸色在灯光下显得苍白,眼中却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有发现?”崔?问,并不废话。

叶英台走到案前,就着灯光,用手指蘸了杯中冷茶,在案上空白处快速勾勒。先是一个简单的水池轮廓,然后标出临水殿位置,在殿基下某处重重一点。“此处水下,埋有铁制机关基座,有铁链延伸,方向不明。我触到的部分,锈蚀严重,但固定牢固,绝非近日所为,至少已埋设数月甚至更久。”

她又画出两条线,代表听到对话的两人方位。“约亥时三刻,有两人至该处岸边,口音一异一汉。言谈提及‘水闸’、‘机关’、‘引发恐慌混乱’、‘趁乱’、‘接应’。他们离开后,留守厢兵窝棚中,有一人疑似监视内应。”

崔?盯着那简陋的示意图,眼神锐利如刀:“机关引发……水闸……恐慌混乱……” 他猛地抬头,“不是要炸,是要制造一场看似意外、实为人祸的‘水患’或‘地动’!临水殿建在深入池中的木石基座上,若根基被毁,顷刻倾覆!届时池水倒灌,殿内官员、使节、乃至官家……”

后果不堪设想!比单纯的爆炸更难防范,也更难追查——事后大可推给“年久失修”、“天灾”。

“必须找出所有机关,拆除。”叶英台声音冷硬。

“不止。”崔?摇头,手指点在那“铁链延伸方向”上,“既有铁链,必有联动。一处机关发动,可能牵动多处。需找到总枢,一劳永逸。而且,他们选择上巳节,宾客云集之时,目的绝非仅仅摧毁一座殿宇。制造混乱之后,必有后续杀招。那‘趁乱’之后要做什么,才是关键。”

他沉吟片刻:“那个蓝安,那个郭顺,还有窝棚里的内应,是明面上的线。顺着他们,或许能找到总枢,至少能打断一部分计划。但最危险的,是那些我们看不见的线——比如,今日堂而皇之来见我的那位西夏副使。”

叶英台眼中寒光一闪:“没藏呼月?她与此事有关?”

“不确定。但时间太巧。她刚以副使身份抵京,金明池就出了这‘机关’之事。她今日见我,言语平静,却句句不离金明池安危,像是提醒,又像是确认。”崔?眉头深锁,“西夏、千金窟余孽、内侍省、将作监、可能还有宗室,这几股势力,如何能搅到一起?共同的目标是什么?”

书房内陷入沉默,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窗外,夜风更紧了,吹得窗棂呜呜作响,像无数冤魂在哭嚎。

“接下来如何?”叶英台问。

“你继续盯紧金明池,尤其注意夜间动静和那内应。我会设法,让郭顺和那个内应‘开口’。至于没藏呼月……”崔?目光幽深,“她既然来了,就不会只看戏。等着,她会有下一步动作。我们要做的,是在她动之前,先把她可能的落子之处,都钉死。”

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周同的声音,这次带着一丝犹豫:“大人,王慧仪夫人府上的李松小哥求见,说是有急事,与他母亲有关。”

王慧仪?崔?与叶英台对视一眼。这个时候?

“让他进来。”

门开了,李松小小的身影走了进来,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里却有种超越年龄的镇定。他先规规矩矩行了礼,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本用蓝布包着的、纸张泛黄的旧册子,双手呈上。

“先生,母亲让我务必立刻将此物交给您。她说,这是先父遗物中,她昨日整理旧书箱时偶然重见的,或许……或许对先生眼下查的案子有用。”

崔?接过册子,入手颇沉。蓝布掀开,露出封面几个朴拙的墨字:《佑甫边事水文札记》。李佑甫曾任兵部侍郎,对边事、地形、水文确有研究。

他快速翻开,纸张脆黄,墨迹犹存。其中一页被折了角,他展开,只见上面用细笔勾勒着某种类似大型钟磬的器具图形,旁有批注:“夏人擅‘地听之术’,于灵州曾见。掘地为穴,覆以陶瓮,使耳敏者伏听,可闻数里内地底水流、空洞、人马行走之声。其术甚精,可用于探矿、寻水,亦可用于军事,探查地道、埋伏。”

旁边还有一行更小的字,墨色较新,似是后来添加,笔迹清秀,应是王慧仪所写:“妾偶闻先夫尝言,此术若精,辅以水利机关,可测地脉薄弱处,引水冲击,可致地陷屋颓,宛若地动。”

崔?握着书册的手,猛地收紧。

地听之术!探查地底空洞与水流!引水冲击,致地动!

原来如此!不是简单的机关,是结合了西夏秘术、水利工程和地脉知识的精密杀局!对方利用“地听之术”找准了临水殿下方的地质薄弱点或预设空洞,埋设机关,届时只需打开特定水闸,引导水流以特定速度和角度冲击那些关键点,便能引发局部地基崩溃,造成宫殿倾覆、池水倒灌的“意外”!

这一切,都需要极高明的术算、水文知识和工程能力。没藏呼月身为西夏翊卫司将军,精通此术,完全可能!而郭顺那样的老匠人,正是执行工程细节的最佳人选!

“李松,”崔?抬头,看着眼前这早慧的学生,声音凝重,“回去告诉你母亲,此书至关重要,崔某多谢她。也告诉她,近日无事,莫要轻易出门,门户小心。”

“学生明白。”李松郑重行礼,退了出去。

崔?将书册轻轻放在金明池构造图旁,目光在两者之间来回扫视。脑中那些散乱的线索——池底机关、水闸、地听之术、西夏使节、工匠赌债、内侍监理——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瞬间串了起来。

虽然还有许多模糊之处,但阴谋的轮廓,已狰狞可见。

“英台,”他看向一直沉默的叶英台,眼中再无丝毫犹豫,只有冰冷的决断,“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上巳节前,必须揪出所有魑魅魍魉,拆了这水底杀局。”

叶英台按住了腰间的雁翎刀柄,指尖冰凉,血液却仿佛在燃烧。

“好。”

窗外,残月彻底隐入浓云,夜色如墨,吞没了最后一点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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