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签押房。
晨光终于毫无阻碍地涌入窗棂,驱散了烛火残留的最后一点昏黄。但室内的气氛,却比深夜时更加凝重,仿佛凝固的冰。
崔?立在巨大的汴京舆图前,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他已经这样站了快一炷香的时间。舆图上,金明池的位置被朱砂醒目地圈出,数条代表兵力、眼线、疑点的线条,以它为圆心,辐射向四面八方。通济闸、临水殿、都亭西驿、胡记铺子、将作监、内侍省,每一个点,都像一枚钉在棋盘上的棋子,被他反复揣摩、计算。
滴漏的水声,规律而冰冷。卯时,已经过了。
金明池方向的骚动似乎渐渐平息,回报的消息断断续续传来:堤坝勉强合龙,暗涵局部崩塌但未引发大祸,临水殿结构基本稳定,刺客被叶英台击杀于殿顶,通济闸火已扑灭,孙立控制现场,右军巡院正在扩大搜索……
一切似乎都在向“控制住局面”发展。
可崔?心中的不安,却达到了顶点。
太“顺利”了。虽然过程凶险,有死伤,有破坏,但对方精心策划数月、甚至更久的阴谋,似乎就这样被一一化解、挫败了?没藏呼月亲自现身,就为了触发一个不痛不痒的机关?赵宗朴隐在幕后,就为了配合一场未能成功的闸门抢夺和一场失败的殿顶刺杀?
不对。这说不通。
以赵宗朴的野心和没藏呼月的手段,他们的图谋,绝不该如此“浅薄”。金明池的机关,临水殿的隐患,甚至那场未遂的刺杀,或许都只是代价。是为了达成另一个更隐蔽、更致命目标,而不得不支付的代价,是吸引火力的诱饵。
“声东击西,暗度陈仓。”崔?再次低声念出这八个字,目光从金明池缓缓移开,在巨大的汴京舆图上巡弋。西,是金明池。东,是什么?陈仓,又在哪里?
他的目光,掠过密密麻麻的街巷、官署、府邸,最终,停在了舆图正中央,那片用明黄色特别标注的区域——大内,皇城。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
如果金明池是“声东”,那么“击西”的真正目标,会不会是宫禁?!
调虎离山!用金明池可能发生的、足以震动朝野的“宫殿坍塌事故”或“君王遇险”,将开封府、皇城司、乃至宫中禁军的大部分精锐和注意力,牢牢吸引、牵制在城外!当所有人都以为威胁来自金明池,都在为那里的安危疲于奔命、精神紧绷时,皇宫内部的防卫,必然会出现疏漏,或者,被有意调开!
而对方,就可以趁此机会,在皇宫内部,实施真正的致命一击!那可能是真正的刺杀,可能是挟持,也可能是某种更能动摇国本的宫廷政变!
赵宗朴是宗室,且有野心。没藏呼月代表西夏,乐于见到大宋内乱。内侍省里有他们的人。将作监有他们的匠人。他们甚至可能收买或胁迫了部分禁军、侍卫!
一个模糊但惊悚的轮廓,在崔?脑海中迅速成形。
“报——!”周同急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崔?的思绪。
“进!”
周同几乎是撞门而入,脸色发白,声音带着颤:“大人!叶指挥使回来了!受了伤,但她说有十万火急之事!”
“让她进来!”崔?霍然转身。
叶英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玄衣左肩一片深色洇湿,脸色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甚至比以往更加冰冷急切。她几步跨到崔?面前,将手中那张湿漉漉的拓纸拍在案上。
“金明池是佯攻!”她开门见山,声音因急奔和伤痛而沙哑,“刺客临死前说‘水动过了,时辰错了,但足够了’。我们在暗涵崩塌处的水下,发现了这个——几口铁皮箱子,半埋着,箱盖有西夏文!”
崔?目光瞬间锁死那张拓纸。扭曲的西夏字符,和他记忆中的玉佩刻痕,有七八分相似。他快速辨认:“这不是完整的句子。是几个词‘货物’、‘转移’、‘空’、‘信标’连起来,大意是‘货物已转移,此为空箱,留作信标’。”
“货物已转移?空箱?信标?”叶英台眉头紧锁,“什么意思?难道暗涵里原本藏的不是机关,是别的东西?被提前转移走了?留下空箱子做标记?”
“或许,暗涵里原本藏的,根本不是要炸毁临水殿的东西。”崔?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真相后的寒意,“那可能只是一批需要秘密运输、又不能走正常渠道的‘货物’。金明池检修,暗涵重启,是他们转移‘货物’的通道和掩护!所谓的机关、崩塌,可能只是为了在转移完成后,彻底毁掉通道,掩盖痕迹!甚至,那‘凝沙胶’造成的可控塌陷,本身就是为了堵塞暗涵,防止我们顺藤摸瓜!”
“那他们的真正目标……”
“在宫里。”崔?打断她,手指重重点在舆图的皇城位置,“金明池的一切,都是为了把水搅浑,把我们的力量吸引过去,为他们真正在宫里的行动,创造机会和时间!刺客说‘时辰错了,但足够了’,意思是,虽然金明池的佯攻因为我们的干预和陶承良发现的‘凝沙胶’秘密,未能完全按计划进行,但造成的混乱和牵制,已经‘足够’他们进行下一步了!”
叶英台倒吸一口凉气:“宫里,他们能在宫里做什么?刺杀?还是……”
“不知道。但一定是比摧毁一座偏殿、制造一场混乱,更能动摇国本、更能让赵宗朴这样的宗室得益的事情。”崔?眼中寒光闪烁,“而且,他们必然在宫中有强大的内应。蓝安只是小鱼,小豆子也是。宫里,还有更大的鱼,甚至可能不止一条。”
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一阵更加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惊慌的呼喊:“大人!大人!不好了!宫……宫里传来急报!”
一个浑身尘土、显然是狂奔而来的皇城司察子冲了进来,扑倒在地,上气不接下气:“禀……禀大人!宫中变故!一刻前,延福宫方向突然走水,火势不明!同时,有不明身份的蒙面人试图冲击福宁殿外围!巡守的班直侍卫与之交手,对方人数不多,但身手极高,且……且似乎对宫中路径极为熟悉!现在福宁殿已被侍卫亲军司重兵封锁,但……但官家安危……”
延福宫走水?冲击福宁殿?
果然!动手了!就在金明池这边吸引所有注意力的时刻!
崔?的心猛地一沉,但随即又升起一丝疑虑。放火,冲击福宁殿下这动静虽大,但似乎过于直接了,不像是赵宗朴和没藏呼月这种级别对手的终极手段。这更像是一种加强版的“佯攻”,或者说,是为了掩盖真正行动的、更大的烟雾?
“官家此刻在何处?”崔?急问。
“回大人,起火和遇袭时,官家正在文德殿与几位相公商议上巳节事宜,听闻变故,已移驾垂拱殿,由最亲信的班直护卫,应暂无恙。但宫中已戒严,人心惶惶!”
文德殿,垂拱殿……崔?脑中飞速回忆宫禁布局。文德殿在前朝,垂拱殿在后苑,都是核心区域,防卫森严。对方选择在延福宫放火,在福宁殿制造袭击,更像是为了制造恐慌,将禁军和侍卫的力量进一步吸引、牵制在后宫区域。
那么,他们的真正目标,如果不是官家本人,又会是哪里?或者说,是什么?
一个几乎被遗忘的、但此刻却显得异常刺眼的念头,骤然划过崔?的脑海——
被养在宫里的宗室!
先帝子嗣不丰,今上至今无子。宗室之中,有资格、有野心、且目前处境微妙的,除了赵宗朴,还有一位——那位因卷入早年宫廷倾轧、被官家下旨养在宫城东北角“撷芳园”的濮安懿王之十三子,赵宗实。
如果赵宗朴与没藏呼月合作,真正的目标不是直接弑君,而是趁乱劫走或控制赵宗实,然后储君之位再次飘摇,他便能再次有机会争夺储君之位。
宫中制造混乱,吸引守卫。金明池佯攻,牵制皇城司和开封府主力。然后,一支精锐小队,趁乱潜入防卫相对薄弱的“撷芳园”,带走赵宗实!一旦赵宗实落入他们手中,无论是扶植其为傀儡,还是直接杀掉,都能掀起滔天巨浪!尤其在此刻官家无子、国本未固的敏感时期!
这,才是真正足以动摇国本、并能让赵宗朴利益最大化的阴谋!
“撷芳园!”崔?猛地抬头,眼中精光暴射,“他们的真正目标,可能是被圈禁在撷芳园的赵宗实!快!立刻传令皇城司,分兵前往撷芳园!通知侍卫亲军司,加强撷芳园外围警戒!快!”
叶英台闻言,瞬间也明白了其中的凶险,转身就要走。
“等等!”崔?叫住她,快速写下一道手令,盖上开封府大印,撕下递给她,“你亲自去!带上我们最精锐的人!如果对方已经得手,不惜一切代价,截住他们!如果还没得手,务必保住赵宗实性命!记住,要活的!无论是赵宗实,还是可能出现的赵宗朴!”
“是!”叶英台接过手令,然后放下龙泉剑,毫不犹豫,再次冲入晨曦之中。
崔?独自站在签押房中央,胸口剧烈起伏。窗外,天已大亮,街市上开始传来人声,新的一天似乎和往常一样开始了。但只有他知道,这座城市的中心,正进行着一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无声的厮杀。
他缓缓走到墙边,看着地图。
“周同。”
“卑职在!”
“点齐府中所有还能调动的人手,随我入宫。”崔?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们去会一会,那位可能已经等不及的濮安懿王次子。”
“大人,宫门此时戒严,我们……”
“我有御赐‘龙泉’,可直入宫禁,先斩后奏。”崔?将剑佩在腰间,整了整紫色官袍,“更何况,宫里现在,恐怕正需要一把能斩断乱麻的利剑。”
他推开门,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远处隐约飘来的焦糊味。
金明池的危机似乎暂告段落,但汴京城真正的风暴,此刻,才刚吹响号角。
宫门的方向,隐约传来钟声,急促而沉重,那是宫中紧急召集百官、戒严示警的钟声。
崔?深吸一口气,大步迈出开封府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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