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御书房,冬日惨淡的天光晃得人眼晕。兰策低着头,沿着漫长的宫道慢慢走着。
不知不觉,竟走到一处荷花池畔,他记得这里,从前宴席时总躲在这醒酒。池面早已结了冰,泛着冷硬的光。四周草木凋零,假山石影嶙峋,寂静无人。
兰策靠在假山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息。不过是走了这段路,便耗了大半力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眼前阵阵发黑。腹内那熟悉的绞痛又隐隐泛起,他立刻服了两颗药,咬紧牙关,勉强支撑着。
那些曾经对他笑脸相迎、百般疼爱的人们,如今避他如蛇蝎,唯恐沾染半分。他一点也不意外,甚至觉得理所当然。
这才是人世常态,不是吗?
他现在是钟逆,是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的罪人。能留下这条命,没有被当场格杀或投入天牢,已是皇恩浩荡,他该感恩戴德才对。
冰凉的假山石抵着后背,带来些许真实的支撑感。他闭上眼,想缓一口气。
身后,有刻意放轻、却仍被他捕捉到的脚步声传来,在寂静的园子里格外清晰。
兰策没有回头,也没有动。
脚步声停在假山另一侧。片刻沉默后,一个刻意压低、带着些微颤抖的声音响起,
“……兰策。”
是皇上的三皇子。他此刻的脸色比兰策好不了多少,苍白中透着一种被遗弃的灰败。
他从袖袍里拿出一把制作极为精巧的小型弩弓,没有配箭。
“这个,是当初,为了收买王寅,从你院子里偷出来的。” 景辉的声音很低,“算计一场,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他顿了顿,抬起头,看着兰策消瘦挺直的背影,眼圈微微泛红,“我一个废人,成了弃子。母后有了新的更得她心意的人选,不再管我了。父皇,大概也觉得我没用了吧。年后,我就要去封地了,无诏不得回京。”
他握紧弩弓,“你,如果你愿意,就跟我一起去封地吧。咱们两个,都是被扔出来的人,就当是做个伴,互相照应一下。”
兰策转过身,目光落在弩弓上,又移到他写满不安与期待的脸上。摇了摇头,动作很轻,却很坚决。他没有去接那把弩弓,也没有答应同去封地的提议。
“景辉,” 他声音沙哑,却平静,“谢谢你。但是,跟我沾上关系,对你没半点好处,只会让你在封地的日子更难过。还是,不了。”
“我不怕!” 景辉上前半步,“再坏,还能比现在更坏吗?兰策,我不怕被你连累!”
“我有去处。” 兰策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别担心我。”
景辉愣住,认真地看着兰策的眼睛,那双眼睛虽然疲惫空洞,却并没有撒谎的闪躲。他相信了。
“……好吧。”
他将那弩弓小心地收回袖中,又抬起眼,“如果你需要,任何时候,都可以来找我。我的封地虽然偏远,但,总归是个容身之处。”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了,你还是,叫我三哥吧。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斗鸡走狗,爬树掏鸟窝,我还是更喜欢听你叫我三哥。”
兰策看着他,静默了片刻,终于,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息,“谢谢你…三哥。”
景辉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他猛地扭过头,用力眨了眨眼,不再看兰策,低低说了句“保重”,便匆匆转身,快步消失在了假山石径的另一头。
待景辉的脚步声彻底远去,兰策才轻轻吁出一口气。
腹内那阵绞痛终于缓缓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更猛烈的翻涌和腥甜。
他喘息了一会儿,等到那阵眩晕过去,才费力地睁开眼睛。看了看雪地上那几点刺目的红,眉头都没皱一下,抬起脚,用靴底慢慢地将那点血迹连同周围的积雪一起,拨弄着,掩盖住,直到再看不出丝毫异样。
做完这一切,他才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步朝宫门的方向走去。
就在他快要走到宫门口,身后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个熟悉的声音,
“公子!公子留步!”
兰策脚步一顿,回过头。
连福跑得气喘吁吁,脸上沁着汗,一把拉住兰策冰凉的手,不由分说将他拽到宫门旁一个僻静的角落里。
“公子,您这一走,奴才,奴才知道留不住您了……”
连福声音哽咽着,眼眶通红。他哆嗦着手,从自己贴身的荷包里掏出一把黄铜钥匙,不由分说地塞进兰策手里,语气急切,
“奴才,奴才在宫外,靠近西城门那儿,有处不起眼的两进宅子,是前两年置办的。地方是偏了些,胜在清净,街坊也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家。
公子,公子若不嫌弃,就去那儿落脚吧!宅子里有个老管家,认得公子,公子只管去住,什么都不用操心!”
兰策看着掌心还带着体温的钥匙,心头泛起一丝微弱的酸涩暖意。
但还是摇了摇头,将钥匙轻轻推了回去,“连公公,你的心意,我心领了。但是,真的不用了。我有去处。”
“公子!” 连福的眼泪终于滚了下来,他紧紧攥着兰策不肯收回的手,
“公子别推辞!当年要不是公子从那些欺负人的小崽子手里救下奴才,奴才早被他们折磨死了,哪能有今天!
公子的恩情,奴才一直记着,一直不敢忘啊!公子就当是成全奴才,让奴才报答一点当年的恩情,行吗?公子带着钥匙,万一,万一有个什么不方便,总有个退路啊!”
兰策沉默了片刻,还是抽回了手,将那把钥匙推了回去。
“不了,连公公。” 他的声音很轻,“我不喜欢这里,京城,皇宫,王府,我都不喜欢了。我想走了,走得远远的。”
连福见他如此坚决,知道再劝无用,更是悲从中来。他抹了把泪,又急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荷包,硬塞进兰策怀里,
“那,那这个,公子一定要收下!这是奴才这些年攒下的一点体己,不多,公子路上总要花销。公子千万别再推辞了!就当是奴才求您了!”
看着连福哭红的眼睛和写满恳求的脸。许久,兰策终于极轻、极缓地点了下头。
“好。” 他哑声说,“连公公,多谢。”
见他终于肯收下,连福松了口气,眼泪却流得更凶。他拉着兰策的手,哽咽着,千叮万嘱,
“公子一定要保重身体!奴才在宫里,会日日为公子祈福。公子,只要活着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奴才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好好活下去”
……兰策听着这句话,眼神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应。他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
他只是最后看了连福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平静。
然后,他慢慢抽回自己的手,将那包银票仔细收进怀里,转过身,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踏出宫门。
寒风呼啸,卷起地上残雪,瞬间吞没了他瘦削孤寂的身影。
连福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只有泪水不断滑过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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