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灏回到煜亲王府后的第二个新年,也是他正式成为世子后所过的第一个年。府中没有兰策,不,现在该叫钟逆了。没有那个碍眼之人的第一个新年,兰灏只觉得心头前所未有的畅快舒坦。
唯一让他不高兴的就是钟逆的行踪消失了,这人不除,他总是不放心。
祭祀祖先,祈福迎祥,繁琐礼仪虽麻烦,但有人带着教着,还算游刃有余,甚至隐隐带着一种主人般的从容与理所当然。
他脸上总是挂着得体温和的笑容,与前来王府道贺的各位世家子弟、勋贵之后谈笑风生,举杯共饮。
所有人都极有默契地,绝口不提那个曾经风光无限、如今已成禁忌的“假世子”,仿佛煜亲王府的世子一直是兰灏的,从未有过什么波折与替代。
张秉依旧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贵公子模样,大冷天手里还捏着把折扇,与人说笑时眉飞色舞。
只是偶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或是转身举杯的间隙,他的眼神会有一瞬间的放空和恍惚,眼前的热闹里却不见旧影。
景辉远在封地,自然不会出现。卓练也被家里看得紧,大半个月都没能出门。
苏文胜笑得一脸春风和煦,与兰灏寒暄时语气亲近,谈论诗词风物,俨然一副知己好友的模样。
只是在彼此分开、转身走向不同人群时,两人脸上的笑容几乎是同时淡去,只剩下客套褪尽后的平静,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回到王府,喧嚣渐散。兰灏先回金玉苑换下一身沾染酒气的华服,沐浴更衣,收拾得清爽利落,这才神采奕奕地去向兰煜雪请安,准备一起用膳。
而兰煜雪,在独自用了些简单的早膳后,屏退随从,不知不觉间,竟踱步到了幽香居外。他驻足片刻,还是推开了那扇许久未曾开启的院门。
院内积雪未扫,一片素白冷寂。推开主屋的门,一股久无人居混合着灰尘和淡淡霉味的寒气扑面而来。
他缓步走入,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室内。家具陈设依旧,只是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在从窗棂透进的黯淡天光下,显得格外萧条。
柜门大开,那件被自己退回的袍子还叠的整整齐齐,旁边两件兰策的衣服,隔了些距离。
手指捏了下袍子,料子不错,颜色也喜庆,可兰煜雪并没有拿。
视线落在窗边的矮桌上,那里随意放着几本书。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拂去封面的浮灰。
是医书?他眉头微挑,有些意外。兰策从前最不耐烦看这些晦涩典籍,倒是兵书杂记看得多些。
信手翻开,书页间忽然滑落一样东西,“叮”一声轻响,掉在桌面上。
是一根素银簪子,样式简单,簪头雕成一朵流云形状,并无过多纹饰。兰煜雪拈起银簪,入手微凉。
如此朴素的银簪倒不像是兰策会喜欢的。
他下意识对着窗外光线看了看,簪身打磨得光滑,但在簪尖部位,借着光线,隐约能看到一丝极其淡薄的、近乎青黄色的异样光泽,与银质的亮白颇为不同。
他心头莫名一动,像是被什么轻轻刺了一下。
他重新垂下目光,看向刚才银簪滑落的那一页医书。目光扫过泛黄的书页,几行字猝然撞入眼帘,
“……朱砂、雄黄等金石之药,少量可镇惊安神,过量则,兴奋神经,初时使人看似精神振作,实则损耗根本,久服或大剂量误服,易致心悸气短,呕逆眩晕,尤能加重旧疾沉疴,状似病重恶化,极难察觉……”
兰煜雪捏着银簪的手指猛地收紧,这几行字,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记忆中某扇被他刻意忽略,不愿深思的门!
他想起兰策一次次声嘶力竭的哭喊与辩白,当时自己只觉得那是狡辩,是推脱,是胡言乱语,从未真正信过。
银簪尖上的淡青色,医书上的特性描述,兰策削瘦的脸,吐血,昏迷!
他没有在幽香居多做停留,握着那根银簪和那本医书回到书房。坐在那,脸色晦暗不明。
不知过了多久,传来通报声,兰灏来了。
兰灏脸上带着温煦的笑意,声音轻快,“父王,儿臣来陪您一起用膳。”
目光自然而然地扫过书案,落在那本摊开的医书和旁边的银簪上,笑容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略带好奇地问,
“父王怎么突然看起医书来了?可是身体有何不适?”
兰煜雪缓缓抬起头,目光深沉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却让兰灏心头莫名一跳。
兰煜雪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拿起医书,递了过去,声音听不出喜怒,“无事,随便翻翻。你也看看。”
兰灏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他接过医书,目光落在那几行字上,瞳孔骤然收缩!握着书页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
“父王,” 他抬起头,脸上维持着镇定,但眼神里已有一丝慌乱泄露出来,“这,这是?”
兰煜雪看着他的反应,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他轻叹一声,语气平静,
“你是我儿子。我既已选择放弃他,认定你,煜亲王府的世子,便只能是你。”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看进兰灏微微闪烁的眼睛里,“从前的事,无论是什么,我都不想再深究,也不想再提。但是,兰灏…”
他微微向前倾身,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兰灏心上,“这种不入流的、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以后,不要再耍了。王府的未来,需要的不是这些。”
兰灏的脸色白了又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父王!儿臣,儿臣知错了!从前是儿臣太年轻,太不懂事,又,又总是患得患失,怕父王心里还念着他,又恨他杀了我娘和罗姨,儿臣怕自己坐不稳这世子之位,一时糊涂,才会出此下策!父王明鉴,儿臣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
他伏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既惶恐又真诚。
兰煜雪看着他跪地请罪的模样,眼中复杂情绪翻涌。有失望,有痛心,或许也有一丝果然如此的冰冷。但最终,他伸手,从兰灏颤抖的手中拿回那本医书,看也没看,手腕一扬,直接将它丢进书案旁烧得正旺的炭盆里!
“呼——”
书页遇火即燃,迅速卷曲、焦黑,化为片片飞灰。
兰煜雪站起身,不再看炭盆,也不再看跪在地上的兰灏,语气恢复了平常,“兰灏,你娘只有一个,就是晋华。行了,起来吧。此事,到此为止。走,用膳去。”
兰灏如蒙大赦,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暗暗松了一口气,擦去额头的汗,“是,父王。”
当夜,更深露重。
幽香居内,所有的旧物,那些兰策曾经用过的家具、摆件、衣物、书籍,包括被兰煜雪退回的那件袍子。被一一搬出,付之一炬。
兰灏负手而立,看着兰策的痕迹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而金玉苑中,但是有兰策影子的物件,也被一一清理出来,悄无声息地处理掉。
最后,兰灏的目光落在廊下悬挂的鸟笼上。蜡嘴鸟正安静地啄食着粟米,兰灏走到鸟笼边,伸出手指,隔着笼子的细竹条,轻轻点了点。
那蜡嘴鸟似乎通人性,立刻停止啄食,歪着头,黑豆似的眼睛看着他,叫了两声。
兰灏看它识趣的模样,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低声道,“你倒是识时务。也罢,姑且,留着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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