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出发前,特意寻来明风与明方。他将二人带到小院,细细嘱咐了一番,又对兰策温声道,“若有急事,可寻他们相助。”
兰策静静看着窗外,只点了点头。
明风与明方皆是郑重应下,明远这才稍稍安心。他背上行囊,转身朝外走去。
兰策透过窗隙望去,只见那道身影渐行渐远。他唇微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凌波鬼针草生长之处险僻难寻,唯有明远识得路。此草每年仅现一瞬,采下须即刻制为药丸,错过便得再等一年。若非如此紧要,明远断不会在此刻离开。
他终究不放心,才又找来通药理的明风、明方,再三托付。
院门外,明方与明风并肩站着,直至明远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道路尽头。
明风收回目光,瞥向院内静立的刘钊,眉头渐渐拧起,“大师兄临走前特地交代要好生照看,我们也应下了。如今逼他离开,大师兄回来,我们如何交代?”
明方掸了掸衣袖,语气不以为意,“交代什么?刘钊不是说了么,是他自己要走,我们岂敢强留?”
“可是……”
“别可是了。”明方打断他,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难不成要为了一个外人,拖累一整村子的人?”
明风喉头一哽,话堵在口中,再难出声。
四下静了下来,唯余风声穿过院墙,拂得衣摆簌簌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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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炸伤昏迷中醒来后,兰策的意识始终浑浑噩噩,像是被困在一场醒不来的迷雾里。
起初,他在山上亲手埋了父母的骨灰。那时万念俱灰,只想随他们一同去了,至少一家四口还能团圆。可偏偏,他活了下来。
醒来才发觉,左眼蒙着厚厚的纱布,视野里只剩一片模糊的暗影;右手抬起时,小指与无名指的位置空空荡荡,它们永远留在那场爆炸里。
他怔怔看着残缺的手,忽觉荒诞。是不是自己当真罪孽深重,连老天都不许他轻易死去,偏要留他在这世上,受尽磋磨?
后来那些日子,他终日歪靠在土炕上。看四面斑驳的土墙,看掉了漆的矮桌,看身上粗糙却干净的布衣。这些都是他从前从未见过、更不会触碰的东西,分明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可这间屋子,却比幽香居更让人觉得有些暖意。
院中,朴实的农妇沉默地劈柴、编筐;明远坐在日头下,一点一点仔细挑拣着草药。这里远离京城的腥风血雨、阴谋算计,只有劈柴声、风声,和晒干草药散出的清苦气。一种陌生的平静,像缓慢漫上心岸的潮水,将他那些尖锐的痛与恨,一点点抚平。
他想,自己早已不是世子了。若余生就这样过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这里离山近,他能时常去看看爹娘。对了,还得记得买些纸钱。
指尖无意识触到颈间一根红绳,他顿了顿,缓缓将它抽出来。绳下端系着一块木牌,边缘已被摩挲得温润。
他将木牌举到仅剩的右眼前,定定看去。一面刻着两个名字:顾清风,兰策。
指尖微颤,木牌翻转。
另一面是八个字:白首成约,天荒地老。
仅存的那只眼睛骤然刺痛起来,连带着被药布覆住的左眼也跟着泛起尖锐的疼。他闭上眼,猛地挥手,将木牌丢进一边的炭盆里。
火舌倏地舔上木质边缘,腾起细弱的青烟。
“顾清风,”他低声说,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你说一生一世,不离开我,都是假的。”
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往日画面,自己如何急切地索要承诺,对方如何无奈应答。最后定格在那人冰冷绝情的一句“一刀两断”。
“果然…”他扯了扯嘴角,“强求来的,终究留不住。”
他不愿再想,猝然睁眼。目光却死死锁住炭盆中那枚开始焦黑的木牌。
心头毫无征兆地一揪。
他几乎是跌下炕,伸手便探进尚有余火的炭灰里,徒手将木牌抓了出来。掌心与指尖瞬间传来灼痛的刺麻,他却攥得死紧,不肯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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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无眠的何止兰策一人。
东厢房里,刘钊、明方、明风三人同样未曾合眼。白日里他们已商定,不能再心软。
怕兰策半夜有异动,三人轮流值夜,目光始终锁着偏房的方向。
偏房的灯,亮了一整夜。
直到晨光稀微,将那扇纸窗染成灰青色,门“吱呀”一声开了。
刘钊干涩的眼睛猛地一睁,立刻清醒,连忙起身出去。
只见兰策已收拾妥当,一个不大的包袱斜挎在肩头,出现在院中。
四目相对,刘钊喉头一哽,莫名有些尴尬,“吃了早饭再走吧。”
兰策摇了摇头,脸色在晨光里显得格外苍白,“不了。这半个多月,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不麻烦……”刘钊下意识避开他的脸,转身从屋里拿出早已备好的药包,“你的药都在这儿。药丸按时服,药贴还有十片,一日一换,用完眼睛应当便无大碍了。若是,若还没好全,方子在这儿,药材寻常药铺都能抓齐。”
兰策默默接过,手指收紧,将药包塞进怀里,又拉了拉肩上的包袱。
“我送你…”
“不必了。”
兰策声音很轻,却再无迟疑。他抬步,缓缓朝院门外走去。
刘钊追了两步,对着那瘦削的背影,终于还是喊出整夜盘桓在心头的话,“你,你别回京城!去别处,哪儿都好,千万别回去!”
兰策没有接话,也没有回头。
单薄的身影迎着冬日凛冽的晨风,一步一步,走入朦胧的雾气里,直至彻底消失。
刘钊仍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庄子口,半晌没动。
屋内的明方与明风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复杂难言的情绪,最终化作一声长叹。等明远师兄回来,又该如何交代?
刘钊折返回偏房。屋内陈设基本未动,也是,那么小一个包袱,能装走什么呢?
他的目光扫过炕沿、矮桌,忽然定住。
瞳孔骤缩。
他快步上前,从矮桌中央,拾起那张被仔细压平的纸。
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刘钊攥着银票,猛地转身冲出门,一路跑到庄子口,朝着那人消失的方向极力远望。晨雾茫茫,那道孤影早已不见踪迹。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没有喊出声的勇气。
只是握着银票的手,缓缓垂下,重重地、沉沉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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