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生父墨尘那缕极端疯狂的“创造欲”为引,强行冲开老画师方墨枯竭的灵韵,助其重获新生。
此事了结不久,一日黄昏,细雨敲窗,一位不速之客,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悄然而至。
来者是一位身形颀长、穿着月白长衫的年轻公子,面容苍白,眉眼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书卷气与忧郁。
他手中并无雨具,周身却纤尘不染,细雨在他身前三尺便悄然滑开。
他步履无声,行至柜台前,目光落在阿七身上,深深一揖,声音清越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晚生柳墨言,见过掌柜。今日冒昧前来,欲典当……一物。”
他抬起头,双眸清澈,却仿佛沉淀了千年的孤寂。
他自袖中取出一物,小心翼翼地置于柜台之上。
并非金银珠宝,亦非法器灵物,而是一卷被岁月浸染成暗黄色的画轴。
画轴以普通丝绦系着,无甚装饰,却散发着一股极其纯粹、却又令人心旌摇曳的灵韵波动。
我的目光落在那画轴上,平静无波:“公子欲典当何物?”
柳墨言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画轴,如同抚摸情人的脸颊,眼中痛楚与眷恋交织:“典当……晚生这‘画魂’。”
我眉头微不可察地一动。
“画魂”,非妖非鬼,乃画中精灵,因作画者倾注了极致的心血与情感,又经岁月蕴养或机缘巧合而生。
他们通常依附于画卷之中,无形无质,却拥有灵智与情感,是极为特殊的存在。
“你生于何画?作画者何人?”我问。
柳墨言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虚幻而温柔的笑意,又迅速被巨大的悲伤淹没:“晚生……生于一幅《月下抚琴图》。作画者,乃是前朝一位名唤林清漪的闺阁女子。”
他的叙述,将人带入了百年前的时光。
林清漪,江南才女,工书画,精音律,尤擅丹青。
然性情孤高,不喜凡俗,终身未嫁。她用了整整三年时间,倾尽毕生心力与情感,绘制了一幅《月下抚琴图》。
画中一位白衣公子,于月下竹林抚琴,形神兼备,栩栩如生,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蕴含着万千星河与无尽寂寥。
清漪对画中公子倾注了全部的理想与情愫,日夜相对,与之倾诉,仿佛那画中人是她唯一的知己。
画成之日,清漪心血耗尽,香消玉殒。
而她临终前最后一滴泪,恰落在画中公子的眼眸处。
或许是这份至死不渝的深情与执念,触动了冥冥之中的灵机,又或是那画本身已凝聚了足够的天人感应,百年之后,画中公子竟真的生了灵智,化而为“画魂”,便是柳墨言。
“晚生自画中来,第一眼所见,便是清漪留在画上的泪痕,与她那未曾消散的、无尽的思念与孤独。”柳墨言的声音低回。
“晚生知晓她一切心事,感知她所有悲喜。晚生的存在,便是她执念的延续。
百年间,晚生守着这幅画,看着它几经流转,被人收藏、品评、买卖,却再无人能读懂画中深意,更无人知晓清漪其人。”
他的目光变得迷离而痛苦:“晚生是她的‘梦’,是她情感的凝结。可晚生……晚生不想只是一个梦,一个影子!晚生想真正地‘活’一次,想走出这幅画,去看看她曾经看过的世界,想……想替她,去经历她未曾经历过的人生悲欢,哪怕只有短短数十载!”
柳墨言的执念,源于对“创造者”林清漪的深切共情与哀悯,更源于一种不甘——不甘永远只是寄托他人情感的幻影,渴望拥有独立的、真实的生命体验。
为此,他宁愿典当自己赖以存在的根本——“画魂”灵性,换取一个短暂却真实的人生。
“你若典当画魂,灵性消散,便与这画再无关联,成为真正的凡人,生老病死,爱恨别离,皆需承受。且你因画而生,与清漪姑娘因果极深,此番斩断,恐有反噬,甚至可能……魂飞魄散,再无轮回。”我陈述着最坏的可能。
柳墨言却笑了,笑容凄美而决绝:“掌柜,晚生知晓。清漪一生困于深闺,情思无所托,唯有寄于笔墨。晚生是她情感的造物,承载了她的梦,却也困住了她的梦。晚生愿以此残灵,换一次真实。若成,便代她看遍这人间烟火;若败……便算是,将她还给她的自由。”
他典当的,不是力量,不是记忆,而是一个“画魂”存在的本质,去换取一个体验“真实”的机会,更是为了解脱那赋予他生命、却也束缚他永恒的深情。
我看着柳墨言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决绝,又看了看那卷看似普通、却凝聚了一位女子一生心血的《月下抚琴图》。
画卷之上,仿佛仍有若有若无的琴音与叹息缠绕。
“你的‘画魂’灵性,源于林清漪之情,亦源于此画本身。强行剥离,确有风险。”我沉吟道,“或许,有一法,可两全。”
柳墨言眼中燃起希望。
我取出一枚空白玉简,指尖凝聚心渊鉴微光,轻轻点向那画卷。
并非抽取,而是“拓印”。玉简之上,缓缓浮现出与画中一模一样的《月下抚琴图》影像,连那滴泪痕都清晰可见。
更奇妙的是,画卷本身蕴含的百年灵韵与林清漪的执念,被小心翼翼地、大部分转移到了玉简之中。
原画瞬间失去了所有神异,变成了一幅仅仅是技艺高超的古画。
“此玉简,可保清漪姑娘执念不散,画意长存。”我将玉简递给柳墨言。
“而你,柳墨言,我将以这缕被拓印后残留的、独属于你‘自我意识’的灵性为本,混合你渴望为人的‘愿力’,为你重塑一道可入轮回的魂魄。
但此魂脆弱,需立即投入轮回,且因根基特殊,你此生将注定体弱多病,情感丰沛却易遭情劫,寿数亦难长久。你可愿意?”
柳墨言紧紧握住那枚温润的玉简,仿佛握住了林清漪最后的气息。
他向着我,也向着那幅已然“沉睡”的古画,郑重一拜:“晚生愿意!多谢掌柜成全!”
过程无需赘述,那是魂魄层面的精微操作。
最终,一道微弱却纯净的魂光,从柳墨言(画魂)身上剥离,携带着他对“真实”的强烈渴望,没入轮回井中。
而他的“画魂”本体,则化作点点荧光,大部分回归了那枚玉简,小部分消散于天地间。
柳墨言消失了。
柜台上的《月下抚琴图》依旧在,却只是一幅珍贵的古画。
数月后,江南某小镇。
一位孱弱的书生降生了,取名柳墨。
他自幼聪慧,过目成诵,尤擅丹青,笔下人物栩栩如生,却总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忧郁。
他体质极差,时常咯血,医生断言他难活过而立。
他一生未娶,将全部心力倾注于绘画与音律,尤其爱画月下竹林与抚琴之人。
他的画,总能触动人心最深处的孤寂与温柔。
二十岁那年,他于古玩市集,偶然购得一幅残破的《月下抚琴图》(正是那幅失去了灵韵的原画)。
当他展开画轴的瞬间,如遭雷击,心痛如绞,莫名泪流满面。
无人知晓,那画中公子的眼眸,与他梦中常出现的一双含泪明眸,何其相似。
他将画精心修复,日夜相对。
他总觉得,画中人在对他说话,在弹奏他听不见的曲子。
他依据模糊的记忆与梦中残影,补全了画中缺失的景物,甚至下意识地,在画角添上了一行小字:“夜夜思君不见君,共看明月应垂泪。” 落款时,他鬼使神差地,提上了“清漪”二字。
写完后,他自己都愣住了,不知此名从何而来。
柳墨一生坎坷,情路多舛,爱慕过一位如竹般清雅的女子,却因自身病体与家世未能相守,最终女子另嫁,他终身未娶。
但他始终温和待人,以画会友,救助孤苦,将一生未曾宣之于口的情愫,尽数化入笔墨丹青。
他死于一个雨夜,年仅二十有八,无妻无子,身边唯有那幅《月下抚琴图》。
死时,嘴角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微笑,手中紧握着一枚普通的、并非古玩的玉简(无人知晓其来历)。
他短暂的一生,体弱多病,情路孤苦,却真切地尝遍了人间冷暖,爱别离,求不得。
他替林清漪,也替自己,完完整整地“活”了一场。
在他咽气的同时,远在千里之外一座藏书楼中,那枚被我施法后、一直沉寂的玉简,忽然发出微光,简中那幅拓印的《月下抚琴图》上,月华流转,仿佛有琴音袅袅传出,画中公子的眼中,那滴泪痕,似乎淡去了一丝。
执念当铺内,账册无声翻动,新的一页上,墨迹氤氲,如同泪染:
“续,画魂柳墨言,典当‘画魂’灵性,换一世凡躯,代作画者林清漪历红尘、了情痴。魂入轮回,身似浮萍;笔续前缘,泪染丹青。生如朝露,映彻寒潭月;死归寂寥,终是画中人。”
这笔典当,成全了一个画魂对“真实”的渴望,也以另一种方式,慰藉了一段沉寂百年的孤寂深情。
执念驿灯的光芒,不仅度化执念,也照亮了那些徘徊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的魂灵,为他们指引一条充满遗憾、却真实无悔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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