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酷吏铁寒被慈悲石融化心肠、踏雪远去的那个夜晚,阿七独坐廊下,手边锦囊中那枚已然暗淡的晶石,仍残留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微温。
他静默良久,阖上双眼,指尖轻抚心渊鉴,任由鉴中那浩瀚如渊的记忆与因果之海,将他带回那早已被时光尘封的、属于他生身父母的故事深处。
素心,并非生而为神。
她是一缕在混沌风暴中侥幸不灭的、最纯净的“慈悯”意念,历经无尽岁月,吸纳天地间散逸的仁善悲悯之息,最终于西方灵山一株菩提古树下化形。
她青丝如瀑,白衣胜雪,眉心一点朱砂,眸中是看尽沧海桑田、众生皆苦的悲悯。
她是“慈悲”的化身,行走于洪荒大地,见山崩地裂则抚以安宁,见生灵涂炭则施以甘露,见怨魂哀嚎则渡以往生。
她无形无质,本可超然物外,却甘愿以心为引,化苦为甘,是动荡纪元中一抹最温柔的微光。
而墨尘,其诞生则与素心截然相反。
他是“创造”本源在剧烈碰撞中迸发出的一簇最狂野、最不羁的火花,于北冥归墟的毁灭涡流中凝聚灵智。
他黑衣猎猎,墨发飞扬,眉眼凌厉如刀削斧劈,眸中燃烧着足以焚尽一切的野心与探究欲。
他是“创造”的极致,亦是“毁灭”的孪生。
他认为这初定的天地规则粗陋不堪,万物生长混沌无序,一心要“重铸乾坤”,依他心中至理,塑造“完美”世界。
他截流改道,劈山填海,点化顽石,甚至试图赋予死物以灵,逆转生死轮回。
他的力量惊天动地,亦正亦邪,所过之处,或诞生奇景,或留下疮痍。
二人初次相遇,在南荒一片因墨尘试验新法则而即将崩溃的秘境边缘。
素心正在以自身慈悲之力,竭力稳固秘境中亿万濒临消散的生灵魂魄。
墨尘则立于崩溃的核心,冷漠地观察着规则湮灭的壮丽景象,如同神只俯瞰实验。
“汝在徒劳。”墨尘的声音冰冷,带着金石摩擦的质感,“旧的不去,新的不生。此界规则腐朽,早该重塑。”
素心抬头,望进那双毫无感情、唯有纯粹求知与创造欲望的眼底,平静道:“存在即有其理。毁灭易,创造难。汝所谓新规,尚未证实优于旧序,便以亿万生灵为祭,此非创造,是狂悖。”
“妇人之仁。”墨尘嗤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大道前行,岂容蝼蚁羁绊?汝之慈悲,软弱无力,救得一时,救不了一世。待我重定乾坤,自会有更完满的生灵秩序。”
“若无对蝼蚁的悲悯,纵有完美秩序,与冰冷的顽石何异?”素心不为所动,周身泛起柔和的净光,将被墨尘力量波及而痛苦的生灵一一护住,“汝之道,是造物主之道,无情无欲。吾之道,是众生之道,有痛有暖。”
道不同,本该不相为谋。
然而,命运(或者说,那无所不在的因果)却开了个玩笑。
在随后追缉一头以吞噬时空为乐、威胁三界根基的“噬空古兽”时,这对理念截然相反的存在,被迫联手。
墨尘以无上创造力构筑囚笼与杀阵,素心则以浩瀚慈悲力安抚被古兽搅乱的时空与生灵怨念。
两人之力,一刚一柔,一创一守,竟配合得无懈可击。
战斗惨烈,最终古兽伏诛,墨尘也遭重创,本源受蚀。
素心本可离去,却因不忍见他灵智消散、重归混沌,耗费大半本源,以菩提净心之力,为他涤荡侵蚀,稳固灵台。
疗伤期间,是最初的冲突,也是最初的了解。
墨尘见识到素心那看似柔弱的慈悲之力,竟能化解连他都棘手的混沌侵蚀;
素心则看到墨尘那疯狂表象下,对“存在意义”近乎偏执的求索,以及他偶尔流露出的、对自身力量可能带来不可控后果的……一丝茫然。
“汝救吾,是因慈悲,还是因吾乃‘创造’本源,消亡可惜?”墨尘曾冷声问。
“皆有之。”素心坦然,“汝之道虽烈,亦是天地一极。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缺一不可。毁灭汝,非吾愿见。”
或许是在生死边缘的相互依存,或许是截然相反却又微妙互补的本质吸引,在这段不得已的共处时光里,某种超出理解的情愫,如同石缝中挣扎而出的野草,悄然滋生。
墨尘开始好奇,为何一缕风、一滴露的消散,会让素心蹙眉;
素心则试图理解,墨尘为何对一堆毫无生命的金石泥土,倾注那般炽热的专注。
他带她看他创造的、法则奇异却生机勃勃的微型“世界”,向她阐述其中蕴含的、他心目中的“完美”构想。
她为他讲述一朵花的开谢、一只鸟的迁徙中蕴含的、朴素而坚韧的“生命之道”。
“汝之创造,如烈火烹油,炽烈却易焚尽。”她叹息。
“汝之慈悲,如春水漫堤,温吞却难塑形。”他反驳。
争吵,辩驳,沉默,同行。
两颗本该永不相交的星辰,在浩瀚寂寥的洪荒中,竟奇异地靠近了。
墨尘冷硬的心防,被那无孔不入的温柔与理解,蚀出了一道裂缝;
素心宁静的心湖,也被那不顾一切的狂热与纯粹,投下了波澜。
然而,根源的矛盾从未消失,反而随着情感的滋生愈发尖锐。
墨尘的创造越来越大胆,甚至开始触及生灵根本的魂魄改造、因果线篡改。
他认为这是在“优化”,是迈向“完美”的必经之路。
而素心眼中,这是对生命最神圣领域的亵渎,是足以引发天地反噬的滔天罪孽。
分歧在“灵傀”事件上爆发。
墨尘抽取山川灵脉、甚至部分弱小生灵的魂源,试图创造一种绝对忠诚、绝对高效的“完美仆从”。
素心怒不可遏,斥其为“魔道”。两人于九天之上激辩三日三夜,最终不欢而散。
那次争执后,墨尘沉寂了一段时间。
素心以为他有所醒悟。
直到她偶然发现,墨尘竟暗中将目光投向了维持三界轮回平衡的“本源灵海”!
他想抽取灵海本源,铸造一件足以“重定乾坤”的至高神器!
素心如坠冰窟。
她知道,若墨尘成功,三界现有的平衡将被彻底打破,无数依托现有规则生存的生灵将瞬间湮灭,甚至可能引发无法挽回的崩坏。
这一次,不再是理念之争,而是生死存亡。
她找到了正在北冥深处、已开始布置庞大禁制的墨尘。
没有争吵,没有泪水,只有无尽的悲哀与决绝。
“收手吧,墨尘。”素心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此路尽头,唯有毁灭,对你,对众生,皆是。”
墨尘回身,眼中是熟悉的狂热与偏执,还有一丝被她阻拦的不耐与……隐隐的痛苦:“素心,让开。待我成功,你会明白,这才是真正的‘道’!一个没有苦难、没有不公、一切井然有序的新世界!”
“那是一个没有‘心’的世界。”素心摇头,泪水终于滑落,那泪水中蕴含着她最精纯的慈悲本源,滴落处,虚空生莲,抚平狂暴的灵气,“你的道里,没有悲,没有喜,没有爱,也没有恨……那还是‘生’吗?那与你创造的‘灵傀’,有何区别?”
“迂腐!”墨尘厉喝,“待我重塑乾坤,自会赋予它们‘心’!”
“强加的‘心’,还是心吗?”素心上前一步,周身散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净光,那是她以燃烧本源为代价,催动的终极慈悲之力——菩提净世。
光芒所及,墨尘布下的恐怖禁制开始消融。“墨尘,我愿以我存在,化你心中戾气。若不能……便以此身,阻你成魔!”
“你要与我为敌?!”墨尘目眦欲裂,周身狂暴的创造之力汹涌澎湃,与素心的净世之光轰然对撞!
那是开天辟地以来,最本源的两股力量——极致创造与终极慈悲的正面碰撞。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无声的湮灭与新生。
光芒吞噬了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光芒散尽。
北冥归墟一片死寂,仿佛连时间都被抹去。
素心的身影淡如轻烟,即将彻底消散。
墨尘半跪于地,黑衣破碎,长发披散,眼中疯狂褪去,只剩下无尽的空洞与……一丝迟来的、锥心刺骨的清明。
他看到了素心消散前,最后望向他的眼神——没有怨恨,只有深深的悲悯,与一丝未能化开他心中偏执的遗憾。
“原来……这就是痛吗?”墨尘喃喃自语,伸出手,却只抓住一缕即将消散的光尘。
素心最后的本源,化作点点莹光,大部分归于天地,滋养万物。
其中最为核心的一缕,承载着她最纯净的慈悲与最后的牵挂,并未立刻消散,而是徘徊在墨尘身边,仿佛还想做最后的努力。
然而,墨尘在极致的痛苦与幡然醒悟的冲击下,道心濒临崩溃,创造本源失控暴走,竟将那缕素心的本源强行拉扯、封禁,融入自身几近破碎的本源核心,以一种极其痛苦而扭曲的方式“结合”了。
正是这畸形的、充满痛苦与执念的“结合”,在无数年后,意外孕育出了一个生命——阿七。
阿七继承了墨尘部分“创造”的权柄与天赋,也继承了素心“慈悲”的本源与净化之力。
但他自诞生起,就因这扭曲的结合而灵体不稳,记忆破碎,背负着双亲截然相反的道统与那场惊天动地、爱恨交织的悲剧。
而素心消散前流下的最后一滴泪,蕴含着她对所有未能挽救的生命的悲悯,以及对墨尘最深沉的、化不开的遗憾与怜惜。
这滴泪并未随她一同消散,而是在因果牵引下,历经无数岁月漂泊,最终化为晶石,辗转落入了铁寒手中,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以慈悲,化铁石。
阿七缓缓睁开眼,廊下灯火如豆,锦囊中的晶石已再无温度。
他终于明了,自己为何兼具创造与净化之力,为何记忆深处总有无法弥补的缺失与悲伤。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那场惊天动地的爱情与道争,最无奈也最深刻的结晶。
账册无声翻动,在新的一页,墨迹深沉如血,又温柔如月:
“溯,混沌纪元,慈悲化身素心,遇创造本源墨尘。道左相逢,由争至知,由知生情。然道心相悖,终至决裂。北冥一战,慈悲净世,创造崩殂。情天恨海,泪凝晶石;本源交织,诞吾阿七。吾身即碑,刻双亲殇;吾道即桥,连善恶岸。”
这一段被时光掩埋的凄美绝恋,这场导致双亲湮灭的悲壮道争,终于在今日,于阿七心间完整浮现。
执念驿灯的光芒摇曳,仿佛在默默祭奠那逝去的星辰与菩提,也照亮了阿七脚下,那条注定孤独却也必须走下去的、承载着双亲遗憾与期望的漫长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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