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的春风刚染绿南三河岸的柳梢头,东临湖乡工业办公室的窗台上,去年冬天冻裂的玻璃刚换上新的。
阳光穿透明净的玻璃,在姬永海摊开的《工业经济管理》教材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照亮了“成本核算”四个字下他重重画下的红杠。
空气里浮动着泥土解冻后湿润而微腥的气息,混合着远处砖瓦厂飘来的淡淡烟火味。
他正凝神琢磨一组数据,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着一股料峭春寒的风。
乡党委书记金改峰揣着个牛皮纸信封走进来,脸上的笑意比窗外探头探脑的春光还要温煦:
“永海,县里来的信,你看看。”那笑容里,分明含着一种洞悉秘密的期待。
姬永海心头莫名一跳。
信封上,“中共滨湖县委组织部”几个方正的红字像烙铁一样撞进眼帘。
他拆信时,指尖竟有些发僵,信纸抬头的“任命通知”四个字让他呼吸一滞——经县委常委会研究决定,任命姬永海为共青团滨湖县委副书记。
.“这……”姬永海捏着信纸的手微微发抖,薄薄一页纸此刻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
窗外的风陡然大了些,卷着柔韧的柳丝扑在崭新的玻璃上,窸窣作响,像是某种轻柔又执拗的叩问,敲打着他骤然绷紧的心弦。
他眼前猛地浮现起一年前那个秋末的日子。
县委常委、宣传部长陈默来乡调研群团工作,分管群团的副乡长恰去县里开会,他被临时推上前台汇报。
他站在乡会议室那方斑驳的黑板前,手里紧捏着团乡委的工作台账,掌心沁出薄汗。
汇报的内容早已烂熟于心:从“青年突击队顶着酷暑参与水泥厂扩建”讲到“团支部牵头、利用农闲办起的农技夜校”,甚至自己中学时做团总支书记、在福缘公社当团委委员时组织的“助农抢收”活动,都像流水一样自然淌了出来。
陈部长听得格外专注,手指在翻开的笔记本上轻轻敲击着无声的节奏。
末了,他突然抬眼,目光锐利如锥:
“永海,新时期共青团工作的根,你看扎在哪儿最牢靠?”
那问题来得猝不及防,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
姬永海当时几乎脱口而出:
“在青年堆里,在经济建设的战场上!党把中心工作转到经济建设,团就该领着青年往前冲,不能光开开会、贴贴标语就完事了。
虚头巴脑的,青年人不买账,也耽误了国家大事!”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惊异于其中的直白与火气。
陈部长眼中骤然一亮,像是暗夜里擦亮了一根火柴,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
“这话敲在点子上!实在!基层有你这样懂业务、又真正脚踩泥土的干部,是件大好事啊。”
那时他只觉得是句平常的肯定,像乡间路上偶遇的一句寒暄,风一吹就散了,未曾想这肯定的种子竟在县委常委会的土壤里,长出了今日这株参天大树般的任命。
金书记在一旁递过温热的搪瓷缸,杯身上“为人民服务”的红字已有些斑驳:“喝口水,稳一稳。
陈部长昨天还特意给我来了电话,说你在常委会上可是全票通过,不容易,这信任沉甸甸呐。”
姬永海捧住搪瓷缸,那粗粝瓷壁透出的热度熨帖着掌心,可心里却像揣了一块初春河面上未化的冰坨子,又冷又沉。
他在东临湖已整整三年。
从分管工业的副乡长,到能闭着眼报出全乡十七家乡镇企业每一家的设备型号、能耗指标。
从调解坟地归属引发的激烈争吵,到彻夜守着砖瓦厂新窑点火时窜起的灼人烈焰,皮肤被烤得生疼也不敢眨眼。
脚下的田埂、手上的老茧、帆布包里边角磨毛沾着机油印子的报表……
哪一样不浸透了这土地的汗味与踏实感?可团县委——那是高悬县城的机关,窗明几净,离车间轰鸣的机器、田埂湿润的泥土、砖窑滚烫的热浪,太远了。
一种强烈的剥离感攫住了他,仿佛正被人从扎下根须的土地里生生拔起。
“我……听说,分管工业的王副县长那边,似乎不太赞同?”
姬永海搓了搓有些发木的脸颊,声音低了下去,像在试探河水的深浅。
金书记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搪瓷缸轻轻搁在堆满文件的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王县长是惜才,说你在基层是块能啃硬骨头的钢,放到工业线上能顶大梁。
还有公安局的李局长,一直记得你处理水泥厂喷火事件时那股子临危不乱、压得住阵脚的劲头,还动过心思把你往公安系统调呢。
可陈部长力排众议,”金书记加重了语气,“说团县委眼下就缺个像你这样懂基层、真正能把青年们拧成一股绳、往经济建设主战场上带的人!
他说你最合适,这个位置,非你不可。”
“力排众议”四个字,像石头一样砸在姬永海心上。
夜色深浓,如墨汁般泼满了东临湖简陋的乡政府小院。
姬永海躺在办公室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架床上,辗转反侧。
月光如水银泻地,静静流淌在床头柜上妻儿那张小小的合影上,泛着柔润而寂寥的光泽。
妻子昊佳英温婉的笑容,儿子稚嫩的脸庞,此刻都带着一种遥远的暖意。
白天林彬主任那句带着粗砺乡音的话,再次像只莽撞的鸟雀,撞入他纷乱的脑海:
“不见大官怎么能做大官?”这话听着糙,像没打磨的石头硌人,可细想,却像一把锋利的柳叶刀,直剖现实的肌理。
全县像他这样埋首于田埂车间的副乡长足有六七十个,如同河滩上的鹅卵石,沉默而众多。
可团县委副书记的位置,只有一个。
那位置,在县委大楼的三楼。
站在那个更高的平台上,能望见的,又何止是东临湖的砖瓦厂、小水泥窑?
他仿佛看到了更广阔的田野,更密集的工厂,更复杂汹涌的人心与时代浪潮。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床头柜抽屉,指尖触到那叠自考合格证硬挺而微凉的边缘。
从《政治经济学》艰涩的图表,到《工业会计》密密麻麻的账目,那些在煤油灯下熬过的通宵,那些被汗水浸透又被体温烘干的夏夜,那些冻得握不住笔却强撑着演算的冬日……
所有的困倦与坚持,不就是为了能凿开头顶那方狭窄的天空,站得更高,望得更远吗?
抽屉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书本油墨和汗水混合的气息。
三天后,姬永海踏进了滨湖县委组织部厚重的大门。
陈部长的办公室墙上挂着鲜红的“改革开放 振兴中华”标语,字字如火。
桌上那个搪瓷杯,“为人民服务”五个字边缘的釉色已磨得有些斑驳。
清茶的热气袅袅升起,在两人之间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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