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九月的洪泽湖面上,风已裹着初秋的凉意,掠过三河两岸绵延的芦苇荡,飒飒之声如天地间不倦的私语。
姬永海从县政府那扇厚实的木门里出来时,夕阳正悬在洪泽湖浩渺的水天尽头,把他自己的影子在水泥路面上拉得又细又长,像一道固执的墨线,直直指向南三河那苍茫的方向。
那张关于新岗位的调令,此刻还安静地躺在县里某个部门的抽屉深处,尚未抵达他手中。
这段意外得来的赋闲时光,本该让人脚步轻快,可母亲几天前忧心忡忡的话语,又沉甸甸地坠在心头:
“得空去看看你永兰姐,前些日子你姐夫托人捎话,说她那边,又不太平了。”
他脚下踩着那道被夕阳无限拉长的影子,步子看似闲散,心底却压着对姊妹们沉甸甸的牵挂。
上一回见到大姐永兰,还是十多年前那个令人窒息的夏天,
洪泽湖无情的浪头掀翻了姐夫冯善荣那条谋生的船。
他当时在乡里,闻讯后心急火燎,临时借调了水警的巡逻艇赶去帮忙打捞漂散的家当。
大姐就那样孤零零地蹲在泥泞的岸边,头发被湖风吹得像一团凌乱的水草,撕心裂肺的哭声在空旷的湖面上飘荡。
那绝望无助的身影,隔着十来年岁月的烟尘,依旧如同昨日般刺目,清晰地烙印在他记忆深处。
姬永兰最初嫁进冯家院子那几年,是扎扎实实泡在“河东”的蜜糖罐子里,连骨头缝都浸满了甜腻。
婆家祖上在镇上经营着不小的杂货铺,家底殷实得像深秋仓房里堆满的粮垛。
公婆待她,那是掏心窝子的好,真真当成了自家亲闺女。
下田的活计,沾泥带水,从不让她碰一指头;灶上的烟熏火燎,也轮不到她操心半刻。
婆婆常拍着她的手,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宠溺:“我兰丫头,只管把身子骨养得壮壮实实,把娃儿带得白白胖胖,给咱冯家续上香火,那就是顶顶大的功劳!家里家外,就是油瓶子倒在你脚跟前,你也甭弯腰去扶!”
那时节,她最常待的地方,就是冯家堂屋那道高高的青石门槛里边。
阳光穿过门楣上雕着“福”字的旧木棂子,一格一格,暖暖地落在她手背上,细细描摹着皮肤的纹理。
她手里捻着细长的绣花针,绷子上那朵牡丹半开半合,针尖牵引着五彩丝线,随着她手腕的起伏,悠悠地晃着。
日子,仿佛也随着那线穗子晃晃悠悠,晃得人心里发软、发懒,最后连骨头都酥了。
姬永海那时还是个半大小子,放了学或是寒暑假,两条腿总是不由自主地往冯家院子跑。
不为旁的,冯家堂屋那张黑漆剥落的八仙桌上,时常摆着暄腾腾、能掐出水来的白面馒头,几个外甥女、外甥的口袋里。
总能掏出镇上杂货铺买来的花花绿绿的水果糖——这在姬家低矮的老屋里,可是逢年过节才能偶尔尝到的稀罕物。
他记得有一次,看着姐姐沐浴在阳光里,手指翻飞,绣绷上的牡丹花瓣渐次饱满,忍不住开口:
“姐,你在娘家学的那手好缝纫,针脚密实,裁衣合体,镇上谁不夸?如今李裁缝新开了铺面,那生意,红火得门板都快挤破了。”
永兰姐听了,眼波在阳光里流转了一下,带着点被宠惯后漫不经心的笑意,手里的针线依旧没停,银针在绸缎上发出细微的嘶嘶声:
“学那营生做么子?公婆身子骨还硬朗着呢,你姐夫在洪泽湖上跑运输,风里浪里,月月有进项,够吃够喝够嚼用的,费那心思做么子?累得慌。”
这话,后来母亲不止一次忧心忡忡地说过,甚至专程踏进冯家那高高的门槛,坐在堂屋的条凳上,对着女儿语重心长:
“兰丫头,你莫忘了本!你在姬家的根,是‘手艺人’!是靠十指挣饭吃的!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旁人的日子,轻飘飘的像水上的浮萍,一阵风刮过来,就由不得自己漂哪儿去了!”
永兰姐嘴里应着“晓得了,妈”,手上却依旧摩挲着光滑的绸缎料子,心思全在给孩子们裁新衣的花样上。
她任由孩子们在自家铺子里随意赊账,糖块、点心、泥哨子、玻璃弹珠……账本一天天厚起来,像吸饱了水的海绵。
孩子们有样学样,吃馒头时掉下指甲盖大的一小块,眼皮都不抬,直接用脚踢着玩儿,滚到泥地里也懒得弯腰去拾。
那“河东”的甜,浓稠得化不开,像温床,也像沼泽,无声无息地腐蚀着人的筋骨。
她全然忘记了在娘家油灯下熬夜赶制衣服、十个指头被针扎得麻木的苦日子,也把“常将有日思无日”的古训抛到了九霄云外。
仿佛那富足安稳的日子,是天上的云彩,永远罩在冯家院子的头顶。
直到公婆相继被沉疴击倒。
抓药、请先生、求偏方,冯家积攒多年的家底,如同洪泽湖遭遇连月干旱,眼见着水位急剧退去,露出干涸龟裂的湖床。
苦涩的药味日夜弥漫着小小的院落,像一层驱不散的阴云。
永兰姐站在空了大半的米缸前,那粗糙的缸壁触手冰凉。
她茫然抬头,望着院墙外洪泽湖方向灰蒙蒙的天空,才猛地惊觉:
这“河东”看似坚实的岸堤,早已被自己骨子里悄然滋生的惰性,蛀蚀得千疮百孔,根基摇摇欲坠。
甜梦初醒,脚下已是深渊的边缘。
公婆一走,冯家头顶那片遮风挡雨的天,说塌就塌了。
永兰的日子,像洪泽湖里一条突遭横风的小舢板,瞬间被卷进了“河西”汹涌冰冷的漩涡。
风浪之大,急转直下,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
为了躲那追魂索命般的计划生育,拼一个能顶门立户、传续香火的男丁。
她和丈夫冯善荣咬碎了牙,把两个稍大点、能暂时离开父母膝下的女儿,草草送回了姬家老屋。
托付给弟媳昊佳英操持,供她们在乡里上学读书,也算是为娘家分担了一部分眼前的困厄。
两个女孩在舅妈严格而慈爱的管教下,渐渐褪去了在冯家沾染的骄娇之气,像两株被扶正的小树,开始挺直腰杆。
她们的成绩在班级里稳居上游,眼神里有了专注的光,正朝着健康的方向悄然生长。
而永兰姐和姐夫冯善荣,则拖着两个嗷嗷待哺、尚不能离手的小的,一头扎进了自家那条油漆斑驳的老旧机帆船。
从此,洪泽湖浩渺的烟波和变幻莫测的天光水色,成了他们新的战场,也成了新的、无法挣脱的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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