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几年,风里来,浪里去,撒网捕鱼,给人运砂石,汗水混着湖水浸透衣背,虽历经千辛万苦,倒也挣下过一些像样的票子。
湖上的日头毒辣,毫无遮拦地炙烤着,晒得永兰姐脸上起了铜钱大的褐斑,一双原本还算细嫩的手,裂开一道道深深的血口子,被咸腥的湖水日夜浸泡,钻心地疼,连握紧网绳都成了煎熬。
然而,这辛苦钱到了永兰姐手里,却像指缝里捧不住的水,怎么也攥不紧、留不住。
她似乎早已忘记了米缸见底的恐慌,更不懂“饱时想着饥时粮”这朴素的生存智慧。
一次在船闸拥挤的船塘子里过驳,码头上人挨人,船挤船。
他们的小船被旁边的大驳船猛地一蹭,船身剧烈倾斜,一袋两百斤重、白花花的大米,“噗通”一声栽进了混黄湍急的河水中,水面只急促地冒了几个浑浊的泡泡,便再无踪影。
岸上的人一片惊呼惋惜,永兰姐在船头瞥了一眼,竟摆摆手,声音被湖风吹得轻飘飘的:
“算了算了,捞么子捞,费那劲!还不够功夫钱!”
仿佛那沉入河底的,不过是几块无用的石头。
她这些漫不经心的言行,像无声的细雨,悄然渗透,影响着船上渐渐长大的儿女们。
孩子们嘴馋,上了岸就钻进小饭馆,记账吃喝,赊欠成了习惯。
一年下来,欠下的数目竟如同滚雪球,累积起来抵得上当时一个普通干部不吃不喝十来年的工资!永兰姐知道了,也不过是皱皱眉头,用那被湖风吹得沙哑的嗓子骂一句:
“一群讨债鬼!尽晓得淘气!”
那语气里的无奈和纵容,远远多过真正的痛心与管教
后来,靠着运砂石攒下些钱,咬着牙换了一条稍大的船,日子似乎松动了些。
永兰姐心里那份“孩子不跟着爹娘便是受罪、便是丢脸”的执念又冒了头。
她不顾永海和弟媳昊佳英的委婉劝阻,执意把两个在乡里初中读书、学业正稳步向上的大孩子接上了船。
在她看来,船上“有吃有喝”,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远比在教室里“坐冷板凳”、被老师追着查作业、背功课来得舒坦快活。
殊不知,这看似舐犊情深的举动,实则是亲手折断了孩子刚刚萌发的羽翼。
离开了学校严格的管束和规律的学习环境,船上的日子只剩下湖水的单调和帮工的零碎,书本被束之高阁,知识的光渐渐熄灭。
两个孩子眼中曾有的那点专注的神采,很快就在散漫中黯淡下去。
姬永海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如同目睹亲人一步步走向悬崖。
他后来在县里工作,千方百计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帮大姐联系过几趟更稳妥、利润也稍高的砂石运输生意,试图拉她一把。
等他凭着实干和口碑,一步步当上了副县长,更是顶着旁人异样的目光和背后的指指点点,硬是把她那个不成器的大儿子冯东,安排进了人人艳羡的水利系统。
那是个旱涝保收的“铁饭碗”,多少人挤破了头也够不着的安稳去处。
可冯东,骨子里早已承袭了他母亲那散漫安逸的根性。
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迟到早退如同家常便饭,吊儿郎当,全无半点珍惜。
没熬过几个月,竟因在镇上聚众斗殴,将人打伤致残,锒铛入狱。
几年刑满释放出来,依旧死性不改,整日里混迹于茶馆酒肆,赌博酗酒,成了当地有名的“二赖子”,成了压垮这个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后来为了偿还赌场欠下的高额阎王债,他竟丧心病狂,伙同债主偷自家运沙石的车子去抵债,最终逼着父母卖掉那仅剩的、能遮风挡雨的破败老屋,只为填他那无底洞般的窟窿,好让他继续在外面的泥潭里打滚。
三个女儿,虽被母亲早年的溺爱和后来的动荡所误,到底还算挣气,各自在生活的底层艰辛地嫁人生子,持家立业,日子虽过得紧巴,像绷紧的弦,但总算勉强支撑了下去,在风雨飘摇中守住了各自的小家。
然而,经年累月的困顿、操劳与不顺心,早已像毒虫般啃噬着姐夫冯善荣的身体。
他被查出了食道癌,这最后的致命一击,不仅耗尽了家中所有能变卖的东西,更耗尽了永兰姐最后一点心力与希望。
姐夫走时,家中徒剩四壁,落得个人财两空的凄凉境地。
大姐一人拖着四个被生活磨砺得或麻木或怨怼的儿女,苦熬度日。
日子过得东倒西歪,像风中残破的蛛网,勉强维系着,却不知何时一阵大风便会彻底撕裂。
唯一的光亮,是四个孩子不管如何挣扎,总算都建立了各自的小家庭,也都有了下一代,给这破败的家族延续下一点微弱的血脉。
大姐有时对着来看望的弟弟,会忍不住抱怨,浑浊的眼泪顺着深深的皱纹沟壑流下:
“永海啊,你姐我苦哇……你小时候,哪一步不是我驮着你、抱着你过来的?
现在你做这么大官,是副县长了,管着县里的政法,威风得很!
可你怎么就……怎么就忍心让你亲外甥去坐牢?你就不能抬抬手……”
每每听到这样的哭诉,姬永海心头如同压着磨盘,沉重得喘不过气。
他只能无奈地叹气,用一句佛家的言语回答他这被苦难磨去了清醒的大姐:
“姐啊,不是我不帮,是帮不动啊!
‘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门广大难度不善之人。’
路,终究要他自己肯走才行啊。”
所幸,深明大义的双亲,从来不怨他铁面无私,反而拄着拐杖,一遍遍叮嘱他:
“永海呀,腰杆要挺直!当官就要有个当官的样!
为个不成器的冯东坏了名声,让人戳脊梁骨,不值当!咱姬家丢不起这个人!”
“不是没给过机会啊……” 姬永海站在冯家如今倾颓的院墙外,晚风吹过,带着衰败的气息。
土坯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发黑腐朽的麦草筋骨。
那扇歪斜的院门在风里发出喑哑而悠长的呻吟,如同垂死者的叹息。
屋里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像一架破旧不堪的风箱,在艰难地、痛苦地抽动着,每一次都仿佛要把残存的生命力咳尽。
他推门进去,一股浓重的、混杂着廉价药片、潮湿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衰朽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永兰姐蜷缩在堂屋角落一张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旧竹椅上,背驼得厉害,像一张被生活重担彻底压弯了弦的弓,再也无法挺直。
她枯瘦如柴、指关节粗大变形的双手,此刻正紧紧攥着一个暗红色的小本子——那是维系她最后一点生存尊严的低保折子。
听到门轴转动的声响,她浑浊的眼睛迟缓地、费力地抬起来,目光在逆光而立的姬永海脸上茫然地停留、逡巡了片刻,才仿佛有微弱的电流接通,认出了来人。
“永海啊……” 她喉咙里滚出沙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痰音,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
“你……来了。”
她下意识地摩挲着手里那小小的、几乎是她全部倚靠的折子,指腹感受着塑料封皮的冰凉。
“你说……我这一辈子,风里浪里,苦也吃了,福也享了……咋就……过成了这副模样?”
那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困惑,是一种被漫长而沉重的岁月彻底磨平了所有棱角后的麻木,像一潭不起丝毫涟漪的死水。
《河东与河西的故事》无错的章节将持续在爱看读书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爱看读书!
喜欢河东与河西的故事请大家收藏:(m.aikandushu.com)河东与河西的故事爱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