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工离去时那仓促的背影,以及她指缝间可能沾染的暗红,像一枚淬毒的楔子,深深钉入了陈立冬的认知。地底堡垒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外壳,在这一刻发出了清晰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安全,这个他赖以维系最后一丝理智的虚幻概念,正如同沙堡般在现实的潮水中迅速崩塌。
巨大的恐惧并没有立刻转化为歇斯底里的崩溃,反而像某种极寒的液体,瞬间灌注了他的四肢百骸,将他冻结在原地。他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墙壁,缓缓滑坐下去,身体僵硬得如同刚从冻土中挖掘出的化石。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不断回放的画面:白色物件,暗红印记,护工瞬间绷紧的背部线条,以及她捡起东西时那近乎本能的、想要隐藏的动作。
血。
外面有血。
这座堡垒,已经不再安全。
这个认知如同重锤,一次次敲击着他本就脆弱的精神壁垒。他仿佛能闻到,那厚重的金属门板之外,正有无形的血腥气,混合着硝烟的味道,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之前的震动,闪烁的灯光,林医生那条简短而急促的警告信息……所有线索在此刻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残酷的结论:外部的行动遭遇了激烈的抵抗,甚至可能……已经失败了。而失败的直接后果,就是危险正在向着这座最后的藏身之所迫近。
绝望,如同深海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要将他碾碎,将他拖入无光的深渊。他感到呼吸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吞咽着冰冷的铁屑。腹部那道早已愈合的疤痕,此刻也开始隐隐作痛,仿佛在呼应着外界未知的创伤。
他蜷缩在墙角,将脸深深埋入膝盖,试图用这种最原始的姿势隔绝外界,也隔绝内心翻涌的恐怖想象。黑暗笼罩着他,寂静吞噬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要放弃,想要任由这无边的恐惧和绝望将自己彻底淹没。太累了,挣扎了这么久,忍受了这么多,最终似乎还是逃不过……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攫住的边缘,一个模糊而温暖的画面,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微弱星光,极其顽强地在他脑海深处亮了起来。
不是刀疤脸狰狞的脸,不是阿杰闪烁的眼神,也不是护工冰冷的口罩。那是母亲。
是很多年前,在一个同样让人感到无助的黄昏。他因为被同学欺负,缩在村口的草垛后面偷偷哭泣。是母亲找到了他,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用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粗糙皲裂的手,轻轻擦去他的眼泪,然后默默地将一个还带着她体温的、烤得焦香的红薯塞进他的手里。那时,夕阳的余晖给母亲花白的鬓角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的眼神里有疲惫,有生活的艰辛,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默而坚韧的、仿佛永远不会被击垮的东西。
“……坚持下去。不仅仅是为了你自己。想想你的母亲……”
林医生沉重的话语,在此刻与这遥远的记忆重叠在了一起。
母亲。
她还在某个未知的地方,因为他的牵连而承受着分离与危险。如果他在这里放弃了,崩溃了,甚至是……死了,那母亲怎么办?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会放过她吗?
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冲上了他的喉咙,驱散了部分冰寒的绝望。他不能放弃!至少,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这个冰冷的地下盒子里!他必须知道母亲是否安全!他必须……活下去!
求生的欲望,如同在灰烬中艰难复燃的火星,微弱,却带着灼人的温度。他猛地抬起头,大颗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在绝境中被逼出的、近乎本能的执念。
他用手背狠狠擦去眼泪,扶着墙壁,艰难地站了起来。身体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精神冲击而微微颤抖,但他强迫自己站直。目光再次投向这个囚禁他许久的房间时,里面不再只有麻木和绝望,而是多了一种近乎凶狠的审视。
他开始更加仔细地观察这个房间。墙壁的材质,接缝的位置,天花板上那盏吸顶灯与天花板的连接处,甚至地面与墙角的缝隙……他像一个即将越狱的囚徒,寻找着任何一丝可能被利用的破绽。他知道希望渺茫,这里的每一处设计显然都经过了深思熟虑,旨在杜绝任何意外的发生。但他不能什么都不做。这种寻找本身,就是一种对抗,对抗被动,对抗那即将把他吞噬的命运。
他走到门边,再次将耳朵贴上,屏息凝神。外面的寂静依旧深沉,但此刻,在这寂静之中,他似乎能感受到一种不同以往的、凝滞而紧绷的氛围。仿佛整个堡垒都处于一种高度戒备的状态,所有活动都被压缩到了最低限度,等待着某个关键节点的到来。
护工下一次出现会是什么时候?她还会来吗?如果来的不是她,而是那些穷凶极恶的追兵……
陈立冬的心脏再次揪紧。他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坚硬的、金属材质的床腿上。他走过去,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晃动它,哪怕只是让它产生一丝松动。但床体与地面仿佛焊死了一般,纹丝不动。他又看向那个送餐的托盘,是某种致密的复合塑料,边缘圆滑,根本无法作为武器。
一种无力感再次袭来。他手无寸铁,被困在这个坚固的牢笼里,面对可能到来的危险,他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然而,就在这无力感的深处,那点求生的火星并未熄灭。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硬碰硬显然是死路一条。他需要更聪明的方式。他需要观察,需要判断,需要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信息和环境。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扇门。护工每次进出,都需要在门边的感应区进行操作。那里是否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地方?还有那个掉落过可疑物品的门口位置……
他走到门口,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冰冷光滑,没有任何痕迹。但他记得那个东西掉落的大致位置。他伸出手指,极其轻微地在那块区域抚过,触感只有一片冰凉。
他抬起头,看向那个不起眼的感应区。那只是一个平滑的、略带暗色的区域,没有任何按钮或钥匙孔。他知道,凭借自己,根本无法从这里突破。
但也许……突破口并不在物理层面上。
他回想起护工之前的种种异常:那短暂的、带着评估意味的对视;那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和眼底闪过的怜悯;以及刚才,她那无法完全掩饰的紧张和仓促,还有那掉落的关键物品……
这个沉默的护工,似乎并非铁板一块。她有着自己的情绪,会紧张,会害怕,甚至可能……对目前的处境抱有某种疑虑或不满?那掉落的东西,那想要隐藏的动作,是否意味着她也有着什么不想被“上面”知道的秘密?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电弧,在陈立冬黑暗的思绪中闪过。
他无法控制外面的局势,无法预测敌人的行动,甚至无法确定林医生等人的生死。但他或许……可以尝试影响这个唯一与他有接触的、看似冰冷实则可能存在裂缝的“内部人员”。
下一次她再来时,他应该怎么做?继续扮演温顺麻木的囚徒?还是……尝试用某种方式,传递出一些信息,或者至少,观察她更真实的反应?
这无疑是一次冒险。任何出格的举动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注意,甚至加速危险的降临。但坐以待毙同样是死路一条。
在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中,陈立冬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闭上了眼睛。他不再去听那令人发疯的寂静,也不再徒劳地试图看穿厚重的墙壁。他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内部,集中到了如何利用那唯一可能存在的、极其微弱的“人的因素”上。
恐惧依然存在,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低鸣。
但在这恐惧之上,一种更加冷静、更加专注,甚至带着一丝破釜沉舟意味的决绝,正在悄然滋生。
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陷阱中舔舐着伤口,收敛起所有的爪牙,将最后的力量凝聚起来,等待着那不知是转机还是终结的、下一次接触的到来。
地底深处,时间依旧凝固。
但在这凝固的琥珀之中,那一点求生的微光,正变得愈发清晰和坚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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