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无声试探留下的涟漪,在陈立冬心中久久未能平息。他像一名在黑暗中对弈的棋手,指尖刚刚落下了一枚极其冒险的棋子,胜负未卜,只能紧绷着神经,等待对手的反应。地底堡垒的寂静,因此被赋予了全新的、充满张力的含义。它不再是单纯的空虚,而是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共鸣箱,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都可能预示着局势的转变。
他没有再进行徒劳的物理探索,而是将全部精力用于复盘和推演。他反复回忆护工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动作的顿挫、气息的起伏。那双低垂眼眸里一闪而过的警惕,耳廓边缘那抹几乎看不见的微红,收拾物品时加快的节奏……这些碎片在他脑海中拼接,逐渐勾勒出一个轮廓:她并非铁板一块,她有情绪,有顾虑,甚至可能……对这座堡垒内正在发生或即将发生的事情,抱有某种程度的不安。
这让陈立冬看到了一丝微光,但也带来了更深的疑虑。她是谁?她究竟站在哪一边?她的不安,是源于外部的威胁,还是内部的压力?那个带着暗红印记的物品,又意味着什么?
时间在焦灼的推演中流逝。当那扇门再次滑开时,陈立冬感到自己的心脏几乎要撞破胸腔。他强迫自己维持着与上次无异的、略带麻木的坐姿,但全身的感官如同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
护工走了进来。
这一次,她的状态似乎又有所不同。那种刻意的小心翼翼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她的脚步不如之前轻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口罩上方露出的眉眼间,倦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明显,甚至在那低垂的眼睑下,隐约能看到淡淡的阴影。
她没有立刻开始工作,而是站在房间中央,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虚悬了片刻,仿佛在积蓄力量,或者是在努力将某种外界的纷扰从脑海中驱逐出去。这个短暂的失神,与她以往那种机器般的精准格格不入。
陈立冬的心跳更快了。她的疲惫,她的恍惚,是否印证了外面的局势正在恶化?或者,堡垒内部发生了什么消耗心力的事情?
她开始动作,打开器械盒。动作依旧规范,但缺乏了之前那种流畅的韵律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在为他检查伤口时,她的指尖依旧冰凉,但按压的力道却有些飘忽,时而略重,时而几乎只是轻轻拂过。她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完全在这里。
陈立冬静静地躺着,像一块没有知觉的木头。但他能感觉到,她今天的气息比以往稍微急促一些,尽管她努力控制,但那细微的紊乱,逃不过他高度集中的感知。
就在她更换敷料,需要稍微俯身靠近时,陈立冬捕捉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细节。在她防护服领口与口罩连接的缝隙边缘,似乎沾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灰尘?或者是某种更细微的粉末?与她平日里一尘不染的整洁形象形成了微妙的反差。
这丝不起眼的痕迹,像一道电光,瞬间照亮了陈立冬脑海中的一个猜测:她可能刚从某个……不那么“洁净”的区域过来?是外面?还是堡垒内部某个平时不常动用、甚至可能刚刚经历过混乱的地方?
机会稍纵即逝。在她即将直起身的瞬间,陈立冬做出了一个比上次更大胆的举动。他并非刻意,而是仿佛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眉头。一个因身体不适而产生的、极其自然的微表情。同时,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几乎低不可闻的、压抑着的吸气声。
这个反应,轻微到了极点,若是平时,很可能被忽略。但在此刻,在她明显心神不属的状态下,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她一下。
护工正准备转身去拿新敷料的身体,猛地顿住了。
她低下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带着一丝清晰的询问意味,落在了陈立冬的脸上。虽然隔着口罩,但陈立冬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审视,不再是之前那种纯粹的评估或警惕,而是掺杂了一丝……属于医护人员的本能关注?
“……不舒服?”一个极其沙哑、低沉,几乎像是气音的声音,从口罩后面传了出来。
声音很轻,很快,仿佛刚出口就被她后悔了,想要收回。但在这片绝对寂静中,这短短的三个字,不啻于一道惊雷,在陈立冬耳边炸响!
她说话了!
她竟然开口说话了!
陈立冬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强行压制住翻涌的情绪,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维持着那种带着痛苦隐忍的表情,极其缓慢地、幅度微小地摇了摇头。他的眼神依旧空洞,仿佛刚才的反应只是身体无意识的应激。
护工盯着他看了几秒钟,那目光锐利得像要穿透他的伪装。陈立冬感觉自己仿佛被放在显微镜下,每一寸肌肉的细微颤动都被无限放大。他竭尽全力保持着那种麻木与痛苦的混合状态,连呼吸都控制在一种虚弱而平稳的节奏上。
终于,她收回了目光,没有再追问。但陈立冬注意到,她之后拿取敷料、进行包扎的动作,明显比之前更加……轻柔了。甚至在她无意中触碰到他疤痕边缘比较敏感的区域时,她的手指会有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是安抚性的停顿。
她没有再说话,房间里只剩下器械轻微的碰撞声和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然而,一种无形的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了。
在她收拾好东西,再次走向房门时,她的脚步似乎不再那么沉重。在伸手触碰感应区之前,她罕见地停顿了一下,没有立刻操作,而是微微侧过头,似乎用眼角的余光,极快地扫了陈立冬一眼。
那一眼,极其短暂,含义模糊。
是警告?是探究?还是……别的什么?
陈立冬低着头,没有与那目光接触。
门合拢了。
当房间里再次只剩下他一人时,陈立冬才允许自己长长地、颤抖地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他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
他成功了……又似乎没有完全成功。
他逼她开了口,虽然只有三个字。
他看到了她更真实的疲惫和一瞬间的职业本能。
他甚至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怜悯的……缓和?
但这一切,都建立在空中楼阁之上。他依旧不知道她的立场,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不知道那迫近的危险究竟是什么。
然而,那条连接着他与外部(或者说,与这个堡垒内部唯一活生生的人)的无形丝线,似乎因为这次冒险的试探,而变得稍微……坚韧了一丝。
裂隙已经出现。
但透过裂隙看到的,并非光明,而是更深的、涌动着未知的迷雾。
他依然身处绝境,危机四伏。
但手中那根纤细的线,似乎传递来了一丝微弱的、属于“人”的温度。
这温度,不足以驱散寒冷,却足以让他在黑暗中,继续摸索前行。
下一次……
下一次,他或许可以尝试,让这根线,传递过去一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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