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壁下的浅洞,入口被茂密的藤蔓与蕨类植物层层遮掩,内部空间比预想的要深一些,足以让两人蜷缩着躲避风雨,也提供了一个相对隐蔽的视角观察外界。经过近乎透支的亡命奔逃,这个简陋的洞穴,已然成了危机四伏的雨林中难得的喘息之地。
敏登在进入前进行了极其谨慎的检查,确认没有大型野兽近期活动的痕迹,洞口周围的植被也完好无损,这才示意陈立冬进来。他没有立刻休息,而是忍着胳膊上伤口牵拉的疼痛,用砍刀将一些带刺的灌木枝条拖到洞口,进行了一番巧妙的布置,既不完全封死入口,又能有效预警——任何试图闯入的生物都会触动这些枝条,发出足够清晰的声响。
做完这一切,他才靠着洞壁滑坐下来,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那总是挺直的脊背,此刻也微微显出了佝偂,透出一种属于老年人的疲惫。他从随身那个磨损严重的帆布背包里取出一点干净的布条和之前采集的草药,开始重新处理自己胳膊上的伤口。动作熟练而稳定,仿佛那伤口不是长在自己身上。
陈立冬坐在他对面,默默地看着。洞内光线昏暗,只有从藤蔓缝隙透入的、被过滤得如同月华般的微光。他能看到敏登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能看到他偶尔因为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但听不到一声呻吟或抱怨。这种沉默的坚韧,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白天搏斗时被木刺划破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敏登给他涂抹的草药汁液在上面形成了一层薄薄的、深绿色的痂,带着清凉的苦味。但那种刺入肉体的触感,那种温热血浆溅到皮肤上的黏腻,却如同烙印,深深铭刻在他的感官记忆里。
他闭上眼,黑暗中立刻浮现出那名袭击者被割开喉咙后,圆睁着双眼、难以置信地缓缓倒下的画面;浮现出那个被炭火灼伤面部、发出凄厉哀嚎的身影。胃部又是一阵不适的抽搐,但这一次,他没有干呕,只是用力地、深深地呼吸着洞内潮湿阴凉的空气,试图将那股翻涌的血腥气压下去。
他不再是那个在都市里为了虚荣和债务挣扎的陈立冬了。就在今天,就在这片陌生的雨林,他亲手参与了杀戮,见证了死亡。一种冰冷的、坚硬的物质,似乎正随着这些血腥的记忆,一点点嵌入他的灵魂。恐惧依然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对暴力和死亡的被迫适应,甚至……是一丝隐秘的、对自身能够反击的确认。
“他们……是什么人?”陈立冬终于打破了洞内长时间的沉寂,声音因为干渴和紧张而显得沙哑。他用的是生硬的词汇,配合着手势,指向白天遇袭的方向。
敏登包扎伤口的动作顿了顿,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起眼皮,那双在昏暗中依旧锐利的眼睛看了陈立冬一眼,似乎在评估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用那沙哑的嗓音缓缓说道:“鬣狗。”
鬣狗?
陈立冬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这个比喻。那些袭击者,就像雨林中的鬣狗,成群活动,嗅觉灵敏,欺软怕硬,专门劫掠落单的、受伤的“猎物”。他们可能不是阿杰那伙拥有地底堡垒的势力,而是盘踞在这片边境雨林中,更加原始、也更加贪婪的本地武装匪徒。他们或许是为了财物,或许是为了绑架勒索,甚至可能……是被更强大的势力悬赏,来搜寻他这条“大鱼”的。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意味着他的处境没有丝毫好转,反而因为这群“鬣狗”的介入,变得更加复杂和危险。
“这里,也不安全了,对吗?”陈立冬涩声问道,目光扫过这个暂时的藏身之所。
敏登点了点头,默认了他的判断。那个逃跑的“鬣狗”会像病毒一样,将他们的信息和大致方位扩散出去。这片他们刚刚熟悉的区域,很快会变得危机四伏。
“明天,我们去哪里?”陈立冬追问。他需要知道计划,需要抓住一点对未来的确定性,哪怕那确定性是通往更深的未知。
敏登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最终,他抬起没有受伤的手,指向了一个方向,那并非是继续深入雨林腹地,也不是往回走,而是一个大致偏向东北的方位。
“河边。”他吐出两个简单的词,然后补充道,“有船的地方。”
船?
陈立冬的心脏猛地一跳!船意味着河流,河流意味着交通,意味着可能离开这片无边无际、吞噬生命的雨林,意味着……通往有人烟、有机会联系外界的区域!
一股混杂着希望与恐惧的热流瞬间涌遍全身。希望在于,这可能是他逃离这片噩梦之地的关键一步。恐惧在于,有船的地方,必然也有人,而有人的地方,就可能有“鬣狗”,有阿杰的耳目,有更多未知的危险。敏登指的“河边”,是生路,还是另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他看到敏登的眼神,那里面没有轻易许诺的安稳,只有历经风霜后的审慎与决断。选择去河边,是权衡了继续在陆地被围剿的风险后,做出的一个更加冒险,但也可能收益更大的决定。
“我……能做什么?”陈立冬看着敏登胳膊上重新渗出血丝的绷带,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急于分担、证明自己并非纯粹累赘的迫切。
敏登再次看向他,这一次,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一些。老人没有说话,只是将身边那柄沾染了血污的砍刀拿起,用一块石头,开始沉默地、有节奏地打磨起来。
“噌……噌……”
磨刀石与金属摩擦的声音在狭小的洞穴内回荡,清脆,冰冷,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陈立冬明白了。他不再询问,也靠坐在洞壁上,闭上眼睛。他没有睡觉,而是在脑中反复回忆白天敏登对敌时的动作,回忆那些致命的劈砍和闪避,回忆自己那笨拙却救了一命的反击。他将那些画面一帧帧拆解,试图从中汲取经验。
同时,他也强迫自己思考,如果到了河边,遇到各种可能的情况,他该如何应对。伪装?交涉?还是……再次搏命?
时间在寂静与磨刀声中流逝。洞外,夜行动物的叫声此起彼伏,雨林的夜晚从未真正沉睡。不知过了多久,磨刀声停了。
敏登将磨得寒光闪闪的砍刀放在手边,抱着那杆老猎枪,闭上了眼睛。他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但陈立冬知道,老人如同这雨林中的老狼,即便在休息时,也保留着一分警醒。
陈立冬也终于被疲惫征服,意识渐渐模糊。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他听到敏登用极其低沉、几乎像是自言自语的声音说了一句:
“活下去……才有路。”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陈立冬昏沉的意识中漾开圈圈涟漪,然后沉入心底,与那些血腥的记忆、求生的渴望交织在一起,成为支撑他继续前行的、黑暗中的又一块基石。
活下去,才有路。
他咀嚼着这简单的五个字,在陌生的洞穴里,对着未知的明天,蜷缩起身体,像一头受伤的幼兽,强迫自己沉入或许并不安宁的睡眠。
他需要休息,需要体力。因为明天,等待他们的,将是通往“河边”的、注定不会平静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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