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石头……在哭……”
这几个字，从张大爷干裂的嘴唇里挤出来，像几缕没有温度的烟，飘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却又沉甸甸地砸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风声、虫鸣、钢筋的呜咽，似乎都在这一刻被这句话抽空了。世界变成一个巨大的、被抽成真空的玻璃罩子，只剩下这句呓语在其中反复回响。
林枫的心脏猛地一抽。他扶着老人的肩膀，能感觉到身躯之下那微弱的、不祥的颤抖。是高烧引起的谵妄？还是人在弥留之际，真的能看到些什么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句无心之言，比他之前所有精心构筑的恐吓，都更像一把看不见的刀。
赵大强那张被酒精和愤怒烧得通红的脸，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茫然。他瞪着一双牛眼，看看地上胡言乱语的老人，又看看那座黑沉沉的大坝，喉结滚动了一下，粗声粗气地骂道：“哭？哭你妈的头！老子让你哭！”
他抬脚就要去踹，却被另一道声音喝止了。
“住手。”
是李卫国。他不知何时已经推开车门，站在了车旁。桑塔纳的车灯从他身后照过来，将他的身影勾勒成一团浓重扭曲的黑影，脸上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反射着两点警惕而阴沉的光。
他的视线越过所有人，死死地钉在那座烂尾大坝的轮廓上。
风，恰在此时，卷着一股尖锐的啸声，从大坝裸露的钢筋缝隙间穿过，那声音凄厉而悠长，真的像极了某种压抑不住的、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哭号。
王明“啊”地低叫了一声，整个人猛地一哆嗦，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他脸色煞白，眼神惊恐地四下乱瞟，仿佛黑暗中随时会扑出什么东西来。他紧紧挨着车身，冰冷的铁皮似乎是他唯一的依靠。
这片刻的诡异寂静，让赵大强那点可怜的、用蛮力堆砌起来的胆量，也开始瓦解。他梗着脖子，色厉内荏地朝着大坝的方向啐了一口唾沫，“装神弄鬼！”
林枫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蹲着，一只手搭在张大爷的脉搏上，感受着那微弱而紊乱的跳动。另一只手，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悄然握紧。他看到，李卫国头顶的【-85，残忍\/警惕\/掌控】中，“警惕”的标签，颜色变得前所未有的深，而王明的【-60，恐惧\/摇摆\/自保】里，“摇摆”二字，正在像接触不良的灯泡一样，疯狂闪烁。
机会，正在这诡异的气氛中，被一点点地撬开。
“一个快死的老东西，烧糊涂了说胡话，看把你们一个个吓的！”李卫国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刻意压制过的沙哑，试图用理性和权威，驱散这股弥漫开来的非理性恐惧，“王明，去，把他嘴堵上！”
王明一个激灵，脸上写满了抗拒。让他去碰这个正在“说胡话”的、看起来极不正常的老人，比让他去跟赵大强打一架还难。他嘴唇哆嗦着，脚步却像生了根一样，钉在原地。
“镇……镇长……这……”
“废物！”李卫国低声咒骂了一句，眼中的阴鸷一闪而过。他知道，不能再任由这种气氛发酵下去，否则人心就散了。他必须做点什么，把即将脱轨的局势，强行拉回到自己熟悉的、血腥而残酷的轨道上来。
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从自己那件昂贵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动作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上位者的决断。
就在他弯下腰，准备亲手把这块“文明”的布料塞进张大爷嘴里时，林枫忽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解释张大爷的呓语。
“他不是说现在。他说的是以前。”
李卫国伸向张大爷的手，在半空中顿住了。
林枫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李卫国的审视，继续说道：“修这个大坝的时候，为了赶工期，为了省钱，填进去的那些石头和沙土，合格吗？”
他顿了顿，视线转向那座在黑暗中如同巨兽尸骸的大坝，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悠远而飘忽的意味。
“那些不合格的劣质材料，被沉重的水泥和钢筋压在最底下，不见天日。它们不能说话，不能喊冤，可它们自己知道疼。时间久了，可不就得哭吗？”
这番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现场诡异的表皮，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与“鬼神”无关，却更加令人胆寒的现实。
李卫国的脸色，在车灯的映照下，瞬间变得铁青。
王明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就连最愚蠢的赵大强，脸上那股蛮横的劲儿也消退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心虚和惊疑的复杂神情。因为他比谁都清楚，林枫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他就是负责采购那些劣质沙石的经手人。
林枫的话，像一个引子，点燃了他们心中那根名为“罪恶感”的导火索。风声依旧，在他们耳中，却真的变成了无数冤魂的哭号。大坝不再是一座死物，它活了过来，变成了一个由罪证堆砌而成的巨大坟墓，而他们，就是亲手建造这座坟墓的凶手。
“你他妈的血口喷人！”赵大强像是被踩中了痛脚，猛地跳了起来，指着林枫的鼻子咆哮，“老子用的料都是最好的！你再敢胡说八道，老子现在就撕了你的嘴！”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冲动地想用暴力来掩盖内心的恐慌。他环顾四周，想找个东西来发泄，目光最终落在了脚边一堆拳头大小的碎石上。
“哭！哭！我让你们哭！”他状若疯魔，抬起穿着大头皮鞋的脚，狠狠地朝着那堆碎石堆踹了过去。
“嗷——！”
一声惨叫，划破夜空。
不是石头的哭声，是赵大强的。
他大概是忘了自己脚上穿着的是皮鞋而不是钢板靴，这一脚用尽了全力，正中一块最坚硬的棱角。剧痛瞬间从脚趾传遍全身，他那二百多斤的身体，像一只笨拙的跳跳蛙，抱着自己的脚在原地单腿蹦跶，嘴里发出一连串含糊不清的咒骂。
这滑稽的一幕，瞬间冲淡了现场那令人窒息的恐怖氛围。
连一直紧绷着神经的林枫，嘴角都控制不住地微微抽动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赵大强头顶的【-90，暴虐\/愚蠢\/狂躁】标签，那个“愚蠢”的标签，此刻正闪烁着金子般的光芒。
李卫国的脸，已经黑得能滴出墨来。他看着自己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舅子，肺都快气炸了。他精心营造的、试图重新掌控局面的残酷氛围，就被这么一个愚蠢的动作，给破坏得干干净净。
他不再理会那个抱着脚鬼哭狼嚎的蠢货，转而将全部的压力，都施加在了林枫身上。
“说得很好听。”李卫国的声音冷得像冰，“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又怎么样？天亮之后，这些石头会自己跑去县纪委作证吗？”
他重新夺回了话语权，将话题拉回到了那个最核心的、无法回避的死亡赌局上。
“林枫，别再耍这些小聪明了，没用的。离天亮，还有不到两个小时。你的时间，不多了。”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动作从容，仿佛一切依旧在他的掌控之中。
林-枫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李卫国就像一个经验老道的拳手，无论你用多么花哨的招式，他总能一记重拳，把你打回最原始的、力量与现实的对决中。
是的，时间。
这才是悬在头顶最锋利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就在这时，林枫的目光，不经意间与躲在车尾阴影里的王明对上了。
王明的眼神充满了恐惧、混乱，还有一丝……祈求？
林枫心中一动。
他没有理会李卫国的逼问，而是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他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从容。他看了一眼还在哼哼唧唧的赵大强，又看了一眼面沉如水的李卫国，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王明的身上。
他没有走过去，只是隔着几米的距离，用一种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让王明听得清清楚楚的音量，缓缓开口。
那声音里，没有威胁，没有利诱，只有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平淡。
“王主任，你是个聪明人。”
王明浑身一震。
林枫继续说道：“李镇长刚才说，这座大坝缺两块奠基石。一个是我，一个是张大爷。”
他的话锋微微一转，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同情。
“可你想过没有，万一……我是说万一，今天这事闹大了，或者以后这大坝真的出了事，要追究责任的时候。你觉得，以李镇长的为人，他会缺第三块奠基石吗？”
林枫的声音，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精准地钻进了王明的心里。
“到时候，一个‘主犯’，李镇长的小舅子，他肯定要保。另一个‘从犯’，一个没背景、没根基、又知道所有内情的办公室主任，你猜，会不会是最好用的那块奠基石？”
王明的脸，在一瞬间，血色尽失。
林枫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锤子，敲在他内心最脆弱、最恐惧的地方。他下意识地看向李卫国，李卫国正冷冷地盯着他，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温度，只有警告和利用。他又看向赵大强，那个蠢货还在为自己的脚趾头生气，根本没注意到这边的暗流。
最后，他的目光回到了林枫身上。
那个年轻的、本该是任人宰割的猎物，此刻正平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嘲讽，没有戏谑，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澄澈。
王明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无比困难，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让他几乎要窒息。李卫国许诺给他的前程，和林枫描绘出的那个当替罪羊的未来，在他脑海里疯狂地交战。
他放在身侧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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