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站在雁门关的城楼之上，指尖捻着一片刚被风吹落的枯叶。枯叶边缘还带着几分焦黑，那是前几日邪物肆虐时留下的灼痕，可叶脉间却已悄悄泛出一点新绿，像是在灰烬里硬生生钻出的生机。
“这风，倒是比往日清透多了。”他侧耳听着风声掠过箭楼的呜咽，那声音里没了邪物嘶吼时的粘稠腥气，也没了各族战士厮杀时的血气翻涌，只剩下纯粹的、带着砂砾气息的旷野之音。
身旁的叶青羽收剑入鞘，剑穗上的狼牙配饰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这位曾经冷硬如冰的仙门执法者，此刻眉宇间竟也染上几分松弛，他望着关外连绵起伏的丘陵，那里曾被邪物盘踞成一片焦土，如今却有几只灰雀落在新抽芽的灌木丛上，叽叽喳喳地啄食着草籽。
“昨日清点战场，最后一只邪物的残魂已被镇魂铃锁在焚邪坛炼化。”叶青羽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更多的是如释重负，“各族的巫祝合力布下了净化法阵，不出三月，这片土地的邪气便能散尽。”
沈醉低头看着城楼下的景象，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往日里肃杀的关隘，此刻竟热闹得像个集市。穿粗布短打的汉人百姓正踮着脚，给城门口的异族战士递上热腾腾的麦饼；几个扎着小辫的蛮族孩童追着一只瘸腿的野兔跑过，惊得正在卸甲的仙门弟子回头笑骂；更有甚者，卖糖画的老汉支起了摊子，糖稀在石板上拉出晶莹的丝，引得各族的孩子围了一圈，叽叽喳喳地用生硬的汉话讨价还价。
“你看那卖糖画的老张，”沈醉用下巴点了点人群，“前几日还举着锄头跟邪物拼命，今日就想着怎么把糖画卖得更贵些。”
叶青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老汉正笨拙地给一个高鼻深目的异族少年捏糖人，捏出来的东西四不像，却惹得少年咧开嘴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人活一世，所求不过如此。”叶青羽淡淡道，“能安稳地讨生活，便是天大的福气。”
沈醉笑了笑，正想说些什么，却见人群中忽然一阵骚动。一个穿着破烂皮裘的蛮族汉子跌跌撞撞地跑来，怀里抱着个面色青紫的孩子，嘴里叽里呱啦地喊着什么，急得满脸通红。
周围的汉人百姓见状，纷纷让开一条路。有懂蛮族语的老兵喊了一嗓子：“是孩子中了邪物的余毒！快找仙门的先生！”
话音未落，两个穿着青布道袍的仙门弟子已拨开人群挤了过去。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弟子取出一枚莹白的丹丸，小心翼翼地塞进孩子嘴里，另一个则指尖凝起淡青色的灵力，轻轻按在孩子的眉心。
不过片刻功夫，孩子原本青紫的小脸便渐渐泛起血色，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啼哭。
蛮族汉子见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两个仙门弟子连连磕头，嘴里说着感激的话。那两个弟子连忙将他扶起，其中一个还从怀里摸出个装着丹药的小瓷瓶，塞到汉子手里，比划着说了些注意事项。
沈醉看着这一幕，指尖的枯叶被风卷走，打着旋儿飘向关外。
“你说，”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这世上的纷争，到底是因何而起？”
叶青羽皱眉：“邪物作祟，自然要除。”
“我不是说邪物。”沈醉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城下和谐的人群，“我是说，以前汉人与蛮族，不也常在这里刀兵相向吗？怎么邪物一来，倒成了同生共死的兄弟？”
叶青羽沉默了片刻，道：“或许是因为，真正的敌人出现时，才知道谁是自己人。”
“自己人？”沈醉轻笑一声，“可邪物没了，这‘自己人’的界限，会不会又变得模糊起来？”
他这话音刚落，就见远处的官道上烟尘滚滚，一队车马正朝着雁门关驶来。为首的那辆马车装饰华贵，车帘上绣着繁复的云纹，一看便知是朝廷的官员到了。
“说曹操，曹操到。”沈醉挑了挑眉，“朝廷的人来得倒是快，看来是急着要给咱们论功行赏了。”
叶青羽的脸色却沉了沉：“只怕不止是论功行赏那么简单。”
果然，车马刚到城门口，一个穿着绯色官袍的中年官员便从马车上下来，身后跟着十几个佩刀的护卫。他先是对着城楼上的沈醉和叶青羽拱手行了个礼，随即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奉陛下旨意，特来慰问边关将士！另外，陛下有令，着各族首领三日后到关隘议事，共商边境安稳之策！”
人群中顿时安静了下来。刚才还在互相递饼的汉人与蛮族，此刻都停下了动作，眼神里多了几分警惕。
沈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唇角的笑意淡了几分。
“你看，”他对叶青羽道，“这还没等邪气散尽，人心就先起了波澜。”
叶青羽握紧了腰间的剑柄：“朝廷此举，怕是没安好心。”
“安不安好心，现在还说不准。”沈醉望着那绯色官袍的官员，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边境的安宁，恐怕没那么容易坐稳。”
三日后，雁门关内的议事大厅里，气氛凝重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大厅正中的长桌旁，坐着朝廷派来的官员、仙门的几位长老，还有各族的首领。汉人官员们衣着光鲜，神态倨傲；蛮族首领们则大多穿着兽皮，眼神警惕地打量着四周；仙门长老们虽面色平静，却隐隐散发着威压，将两方的气势都压了几分。
沈醉和叶青羽坐在末席，一个把玩着手里的玉佩，一个闭目养神，仿佛事不关己。
“……所以，为了确保边境长治久安，陛下决定，在蛮族聚居之地设立巡检司，由朝廷派官治理。”绯色官袍的官员慢条斯理地说着，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各族需缴纳赋税，听从朝廷调度，不得私自练兵……”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蛮族首领“啪”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放屁！我们蛮族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凭什么要受你们朝廷管束？缴纳赋税？我们的牛羊是自己养的，粮食是自己种的，凭什么要给你们？”
“就是！”另一个小个子蛮族首领也嚷道，“当初邪物来的时候，你们朝廷的兵跑得比谁都快，现在邪物没了，倒想起我们来了？”
汉人官员脸色一沉：“放肆！陛下的旨意，岂容你们置喙？别忘了，这次若非朝廷与仙门联手，你们蛮族早就被邪物灭族了！如今让你们臣服朝廷，已是天大的恩赐！”
“恩赐？”络腮胡首领怒极反笑，“我们蛮族的人，战死了一半才把邪物赶跑，你们凭什么说是恩赐？”
眼看双方就要吵起来，坐在上首的仙门长老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奇异的穿透力，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诸位稍安勿躁。”白胡子长老缓缓道，“邪物刚灭，边境百废待兴，此时再起争端，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绯色官袍的官员皱眉：“长老此言差矣。朝廷此举，也是为了边境安稳。若是各族各自为政，难免再生事端。”
“安稳不是靠管束出来的。”沈醉忽然开口，把玩玉佩的手停了下来，“就像水，堵得越厉害，越容易决堤。不如疏浚，让它自己流得顺畅。”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那官员打量了沈醉一眼，见他穿着普通的青衫，不像是什么大人物，便带着几分不屑道：“这位小兄弟是何人？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沈醉笑了笑，没理会他的挑衅，转而看向各族首领：“诸位首领，你们觉得，蛮族需要的是什么？”
络腮胡首领愣了一下，随即道：“我们要的很简单，有草原有水源，能让牛羊活下去，能让孩子安稳长大，谁也别来欺负我们！”
“说得好。”沈醉点了点头，又看向汉人官员，“大人觉得，朝廷想要的是什么？”
官员冷哼一声：“自然是边境安稳，四海归一。”
“这不就结了？”沈醉摊了摊手，“蛮族要安稳度日，朝廷要边境安宁，本就是一件事，何必搞得剑拔弩张？”
他走到大厅中央，目光扫过众人：“设立巡检司可以，但不必由朝廷派官，不如让各族推举有声望的人来担任，朝廷只需派人监督即可。赋税也可以缴，但不必是粮食牛羊，蛮族擅长打猎放牧，汉人擅长耕种织布，不如以物易物，互通有无，岂不是比强征赋税更划算？”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练兵，更简单了。邪物虽灭，但谁也不敢保证以后不会再有别的灾祸。不如各族都保留一部分兵力，平日里各自操练，若是边境有事，便联手御敌，这样既能保一方平安，又不用担心谁会欺负谁，何乐而不为？”
沈醉的话条理清晰，既照顾了蛮族的利益，又给了朝廷台阶下，听得众人都陷入了沉思。
络腮胡首领挠了挠头：“以物易物？这个法子倒是不错，我们的皮毛兽骨，刚好能换些汉人的布匹瓷器。”
汉人官员也在心里盘算起来：若是真能以物易物，既能控制蛮族，又能增加朝廷收入，比强行征税要稳妥得多，而且还能避免激起民变。
白胡子长老抚着胡须，点了点头：“沈小友此言，甚合我意。纷争起于不均，若能各取所需，自然能相安无事。”
绯色官袍的官员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道：“此事关系重大，我需奏请陛下定夺。不过……沈小友的提议，我会如实上报。”
沈醉笑了笑：“那就有劳大人了。”
议事结束后，各族首领纷纷来找沈醉道谢。络腮胡首领非要拉着他去喝蛮族的烈酒，小个子首领则塞给他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说是自家孩子亲手磨的，能辟邪。
沈醉一一谢过，却没跟着去喝酒，只是站在大厅门口，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叶青羽走了过来，递给她一个油纸包：“刚从老张那里买的糖画，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这个吗？”
沈醉接过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个歪歪扭扭的糖人，看模样像是只兔子，却长着一对翅膀。
“老张的手艺还是这么差。”她笑着咬了一口，糖稀的甜腻在舌尖化开，带着几分暖意。
“你刚才说的那些，真的能实现吗？”叶青羽问道，“朝廷未必会同意。”
“能不能实现，不重要。”沈醉望着远处渐次亮起的灯火，那些灯火星星点点，在夜幕中连成一片，像是撒在地上的星辰，“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想，愿意去试。”
她转过身，看着叶青羽，眼睛亮晶晶的：“你看这雁门关，以前是用来抵御外敌的，可现在，却成了各族人交换货物、说笑声的地方。说不定过些日子，这里会有蛮族的毡房，有汉人的酒肆，有仙门的药铺……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叶青羽看着她眼中的光，忽然觉得，或许这世上真的有这样的地方。
“会的。”他轻声道，“一定会的。”
夜风从关外吹来，带着草木的清香。城楼上的号角声远远传来，不再是警戒的呜咽，而是悠长而平和的调子，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关于安宁的梦。
沈醉又咬了一口糖人，甜腻的味道里，仿佛能尝到未来的滋味。那滋味里，有麦饼的香气，有牛羊的奶香，有孩子们的笑声，还有……长久的，安稳的宁和。
她知道，这安宁或许还需要时间去守护，或许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但只要人心向着一处，只要大家都愿意为了这份安宁去努力，那么总有一天，这雁门关的灯火，会亮得像永远不会熄灭的太阳。
而她，沈醉，愿意做那个添柴的人，哪怕只能添上一小把火，也足够了。
夜色渐深，城楼下的喧嚣渐渐散去，只剩下零星的谈笑声和风吹过旗帜的猎猎声。沈醉将最后一点糖人塞进嘴里，拍了拍手，转身朝着住处走去。
叶青羽跟在她身后，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是从未分开过。
远处的旷野上，新抽芽的草叶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带着勃勃的生机。仿佛在说，这边境的安宁，不是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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