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的靴底碾过最后一块带着南方湿润气息的冻土时,鼻尖忽然窜进一缕清冽到近乎刻薄的风。那风不像中原的秋风般带着萧索的诗意,也不似南疆瘴气般藏着阴柔的歹毒,倒像无数枚细如牛毛的冰针,争先恐后地往人骨头缝里钻——仿佛这极北之地的严寒,打从开天辟地时便憋着股劲,要给所有胆敢踏足此处的异乡人一个下马威。
“沈公子,且慢。”
身后传来苏清鸢的声音,带着些微被寒风呛到的颤音。沈醉回头时,正见她伸手将兜帽往紧了拢,素白的指尖在触及皮毛边缘时微微一顿。那袭本该在江南烟雨中飘逸如流云的月白裙裾,此刻被北风扯得猎猎作响,倒像是面不甘屈服却又节节败退的旗帜。
“怎么?”沈醉挑眉,眼角余光瞥见队伍里几个 disciples 正手忙脚乱地裹紧裘衣,有人的胡须上已凝了层白霜,说话时喷出的白雾竟久久不散,“莫非苏姑娘要学那温室娇花,在此处便打了退堂鼓?”
他话音未落,便见苏清鸢从行囊中取出个巴掌大的锦囊,玉指轻捻间,锦囊上绣着的鸾鸟仿佛活了过来,竟在寒风中抖落几片流光。“沈公子说笑了。”她唇边漾开一抹浅笑,眉眼间却透着几分认真,“只是这极北的寒气非同寻常,寻常御寒之物怕是抵挡不住。这‘暖玉囊’是家师所赠,或许能帮上些忙。”
沈醉接过锦囊时,只觉触手温润,仿佛握着块刚从温泉里捞出来的暖玉。他挑了挑眉,正想说些什么,却见身旁的老仆福伯忽然“嘶”了一声,伸手往自己的棉靴底摸去。
“怎么了,福伯?”
“回公子,”福伯皱着眉头,声音里带着几分古怪,“这靴子底……好像冻住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低头看去时,才发现脚下的土地早已不是寻常冻土,而是结着层晶莹剔透的坚冰。方才还能留下浅浅脚印的地面,此刻竟硬如精钢,连沈醉那柄削铁如泥的“碎星”剑,往冰面上轻轻一划,也只留下道转瞬即逝的白痕。
“有意思。”沈醉轻笑一声,屈指往冰面弹了弹,“这冰倒比那皇城根下的琉璃瓦还要金贵些,寻常刀剑竟奈它不得。”
“公子有所不知,”福伯搓了搓冻得发红的耳朵,语气里带着几分凝重,“老奴年轻时听人说过,极北之地的冰,是连着地底的玄阴之气长出来的。别说是刀剑,便是三昧真火,遇上这冰也得收敛三分气焰。”
“玄阴之气?”苏清鸢秀眉微蹙,“我曾在《山海经》注本里见过记载,说极北有冰之精魄,能凝气成冰,冻结万物生机。莫非……”
她话未说完,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打断。那风来得毫无征兆,仿佛平地起了道白色的怒涛,卷着细碎的冰碴子,劈头盖脸地往人身上砸。队伍里几个修为稍弱的弟子顿时被吹得东倒西歪,有人惊呼着去抓身旁的同伴,却发现彼此的手刚一接触,便“咔嚓”一声结了层薄冰。
“都别动!”沈醉低喝一声,手腕轻翻,那枚暖玉囊忽然迸发出淡淡的红光。奇异的是,那红光并未如烈火般灼人,反而像层柔软的棉絮,将众人轻轻裹住。狂风撞在红光上,仿佛遇上了无形的屏障,瞬间便消弭了力道。
“好厉害的寒气。”苏清鸢长舒一口气,看着自己方才被风吹到的衣袖——那月白色的绸缎上,竟凝着层细密的冰花,宛如天然雕琢的艺术品,“这还只是极北的边缘,若是再往深处去……”
“再往深处去,”沈醉接过她的话茬,语气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又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便是真有冻住时间的冰窖,咱们也得闯一闯。”
他说这话时,目光正落在远处的地平线上。那里的天空不再是中原常见的蔚蓝或苍灰,而是透着种近乎诡异的淡紫色,仿佛有人将上好的苏木汁泼在了宣纸上,又掺了些银粉,使得整片天空都泛着冷冷的光。而在地平线的尽头,隐约可见连绵起伏的冰山,那些山峰不像中原的山峦般带着草木的绿意,而是通体雪白,棱角分明,宛如一群沉默的巨兽,正蹲伏在那里,冷冷地注视着这些不速之客。
“公子,咱们歇脚的地方选在哪儿?”福伯问道,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极目望去,入眼处尽是白茫茫一片,除了偶尔几块突兀的冰岩,连棵像样的枯树都找不到。
沈醉沉吟片刻,忽然指着左前方一道不起眼的冰谷:“就去那里吧。那谷口背风,想来能挡些寒气。”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才发现那道冰谷藏在两座冰山之间,谷口狭窄,仅容两人并排通过。若非沈醉眼力过人,怕是真要错过这处所在。
往冰谷走的路上,寒风似乎更烈了些。沈醉注意到,苏清鸢的脸色渐渐有些苍白,握着缰绳的手指也微微收紧。他勒住马,从行囊里取出个酒葫芦,抛了过去。
“尝尝?”
苏清鸢接住葫芦,拔开塞子,一股醇厚的酒香混合着淡淡的药味扑面而来。她浅浅抿了一口,只觉一股暖流从喉头滑下,瞬间便驱散了不少寒意。“这是……”
“家传的御寒酒,”沈醉笑道,“里面掺了些当归、枸杞之类的药材,虽比不得苏姑娘的暖玉囊神奇,倒也能解一时之寒。”
苏清鸢脸颊微红,将葫芦递还给他:“多谢沈公子。”
“举手之劳。”沈醉接过葫芦,仰头饮了一大口,目光却忽然落在前方的冰面上。那里不知何时结了层薄薄的白霜,而在白霜之上,竟印着几个奇怪的脚印——那脚印比寻常野兽的蹄印要大上许多,形状像是梅花,却又带着尖锐的爪痕,仿佛是什么从未见过的异兽留下的。
“这是什么?”苏清鸢也注意到了那些脚印,语气里带着几分好奇。
沈醉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拂过冰面上的爪痕。指尖触及之处,只觉寒气刺骨,仿佛那爪痕里还残留着异兽的气息。“不好说。”他站起身,眉头微蹙,“这极北之地的异兽,怕是比咱们想象的还要古怪些。”
说话间,忽听冰谷方向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像是有什么重物在冰面上拖拽,又夹杂着断断续续的低吼。众人皆是一惊,纷纷握紧了腰间的兵器。
“公子,要不要先退回去?”福伯低声问道,手已经按在了背后的长刀上。
沈醉摇了摇头,目光锐利如鹰隼:“退?咱们既然来了,总得看看这极北之地的‘主人’,究竟是何模样。”
他话音刚落,那冰谷里的声响忽然停了。四周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寒风呼啸的声音。这种突如其来的寂静,比任何嘶吼都更让人心里发毛。苏清鸢下意识地往沈醉身边靠了靠,却见他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听。”
众人屏住呼吸,凝神细听。片刻之后,才听到一阵极其轻微的“咔嚓”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冰层之下蠕动。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到最后,连脚下的冰面都开始微微震颤。
“来了。”沈醉低喝一声,手腕一翻,碎星剑已然出鞘。剑光如练,在寒风中划出一道璀璨的弧线,竟将周围的寒气都逼退了几分。
就在此时,冰谷入口处的冰层忽然“轰”的一声裂开,一道巨大的黑影从冰下猛地窜了出来。那黑影通体雪白,身形似熊非熊,似虎非虎,头上长着两只弯曲的犄角,犄角上凝结着晶莹的冰棱。最让人胆寒的是它那双眼睛,竟是纯粹的冰蓝色,仿佛两颗万年不化的寒冰,透着股吞噬一切的寒意。
“这是……冰狱玄兽?”苏清鸢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异兽录》里说,此物以玄阴之气为食,力大无穷,能吐冰息冻结千里……”
她话未说完,那冰狱玄兽已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咆哮声中,它猛地张开巨口,一股白色的寒气喷涌而出,所过之处,空气瞬间凝结成冰,连天上的流云都仿佛被冻住了一般。
“小心!”沈醉一把将苏清鸢拉到身后,碎星剑在空中挽出个剑花,硬生生将那股寒气挡了下来。剑光与寒气碰撞之处,发出“滋滋”的声响,竟有细密的冰碴子不断往下掉落。
“好家伙,”沈醉暗道一声,只觉手臂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连握着剑柄的手指都有些发麻,“这畜生的口气,比那皇城御膳房里的冰酪还要冷上三分。”
那冰狱玄兽见一击未中,似乎有些恼怒,巨大的身躯猛地往前一扑,两只带着锋利爪牙的前掌,如两座小山般朝着沈醉拍了下来。
沈醉不敢怠慢,脚下一点,身形如柳絮般往后飘去。他这一退,恰好躲过了玄兽的扑击,却见那玄兽的爪掌落在冰面上,竟硬生生砸出两个深达数尺的大坑,周围的冰层瞬间裂开无数道蛛网般的缝隙。
“看来不能硬碰硬。”沈醉心念电转,忽然注意到冰狱玄兽的腹部似乎比别处颜色略浅,而且动作也略显迟缓,“莫非那是它的弱点?”
他正想试试,却见苏清鸢忽然取出一支玉笛,放在唇边轻轻吹奏起来。笛声清越,宛如空谷幽兰,在这寒风呼啸的极北之地,竟有种奇异的安抚之力。
说来也怪,那原本狂躁不安的冰狱玄兽,听到笛声后,动作竟渐渐慢了下来,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似乎也少了几分凶戾,多了几分迷茫。
“好本事!”沈醉眼前一亮,趁机手腕一翻,碎星剑化作一道流光,直刺玄兽的腹部。
“噗嗤”一声,剑光没入寸许,玄兽发出一声痛苦的咆哮,猛地转身一掌拍来。沈醉早有准备,身形一闪,险之又险地避了过去。
就在此时,那冰狱玄兽忽然发出一声哀鸣,庞大的身躯竟开始缓缓倒下。众人定睛看去,才发现它的腹部插着一柄小小的匕首——那匕首通体乌黑,正是苏清鸢方才趁玄兽被笛声吸引时,悄悄掷出的。
“结束了?”一个年轻弟子喘着气问道,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沈醉却摇了摇头,目光紧紧盯着玄兽倒下的地方。他注意到,那玄兽的血液滴落在冰面上,并未像寻常血液那般凝固,反而像是融化的糖浆,在冰面上缓缓流淌,所过之处,冰层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
“不对劲。”他沉声道,“这玄兽的血……有问题。”
话音未落,便见那玄兽的尸体忽然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原本雪白的皮毛下,竟隐隐透出暗红色的光芒。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玄兽的尸体竟炸裂开来,无数道暗红色的血箭朝着四周喷射而出。
“快躲!”沈醉大喊一声,拉着苏清鸢往旁边的冰岩后扑去。
众人纷纷效仿,才堪堪躲过那些血箭。待烟尘散尽,众人再看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些血箭落在冰面上,竟腐蚀出一个个深不见底的孔洞,而孔洞周围的冰层,正以惊人的速度变黑、碎裂,仿佛被什么剧毒之物侵蚀了一般。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苏清鸢捂着口鼻,声音里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异兽录》里从未记载,冰狱玄兽的血液竟有如此剧毒。”
沈醉眉头紧锁,目光落在那些正在不断扩大的孔洞上。他忽然注意到,从孔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那东西细长如蛇,通体漆黑,身上覆盖着细密的鳞片,在冰层下闪烁着幽冷的光。
“看来,这冰狱玄兽,也只是个幌子。”沈醉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寒意,“真正的麻烦,恐怕还在这冰层之下。”
他话音刚落,便见那些孔洞中忽然涌出无数条黑色的长虫,它们像潮水般朝着众人涌来,所过之处,坚冰消融,地面塌陷,仿佛要将这片土地都吞噬殆尽。
寒风依旧在呼啸,只是此刻,这极北之地的寒冷,似乎已不再是最让人恐惧的东西了。沈醉握紧了手中的碎星剑,目光锐利如锋——他知道,这场发生在冰天雪地中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他更清楚,在这片看似荒芜的极北之地,隐藏着的秘密,恐怕远比这些黑色长虫要可怕得多。
苏清鸢站在他身旁,玉笛紧握在手,脸色虽仍有些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她看了沈醉一眼,轻声道:“沈公子,看来我们这次,是真的遇上硬茬了。”
沈醉转头看她,唇边忽然漾开一抹浅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无奈,却又透着几分兴奋,仿佛越是棘手的局面,越能激起他骨子里的好胜心。“硬茬才有意思,不是吗?”他扬了扬手中的剑,剑光在寒风中一闪而过,“总好过在江南看那些才子佳人吟诗作对,无趣得紧。”
说话间,那些黑色长虫已近在眼前。它们张开嘴,露出细密的獠牙,发出“嘶嘶”的声响,仿佛在嘲笑这些闯入者的不自量力。而沈醉与苏清鸢对视一眼,同时迈出了脚步——一个剑如流星,一个笛似流泉,在这片冰封的土地上,奏响了属于他们的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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