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三章：算力的叹息
中央指挥大厅的灯光似乎都比往日暗淡了几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近乎凝滞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理论挫折都要沉重。
屏幕上，那三份来自神圣知识宝库的残缺记录依旧摊开着，像三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无声诉说着一个令人窒息的真相。
杨院士的指尖冰凉。他反复检视着“乾坤”系统提交的分析报告，特别是那个触目惊心的相关性系数：0.87。这几乎是在用数学语言宣告，人类在模拟中偶然撞见的“逻辑自毁”幽灵，与神河文明消亡的疑云，共享着同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骨架。
“所以，”他声音沙哑地开口，打破了寂静，“我们沿着这条‘认知边界-逻辑自毁’的线索追查下去，最终会面对什么？一个连神河文明、连拥有大时钟的卡尔都无法逾越的……‘计算深渊’？”
他的话音刚落，一道来自天刃七号的紧急通讯请求便插入了会议频道。是炙心。她的影像出现在副屏上，天使的面容依旧平静，但眼神中带着一种罕见的凝重。
“怜风将军，杨院士，各位研究员。”炙心的声音清晰传来，“天刃七号监测到‘星星之火’工程对神圣知识宝库特定加密数据的高频访问，尤其是涉及‘逻辑闭环’、‘观测者寂灭’及神河末期记录的部分。基于盟友间的信息透明原则，同时也是出于对你们目前研究方向的关切，我认为有必要提供一项补充情报。”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斟酌如何表述一个沉重的事实。
“你们正在探索的这条路径——即智慧文明的认知活动触及某种‘系统底层逻辑边界’可能导致自毁的假说——并非无人涉足的处女地。”
大厅里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早在一万多年前，”炙心继续说道，语调平稳却字字千钧，“死神卡尔，在他对‘虚空’和‘终极恐惧’的研究陷入第一个重大瓶颈时，就曾将目光投向过类似的方向。他当时产生了一个猜想：或许‘恐惧’并非实体，而是宇宙‘逻辑完备性’的裂缝，是认知体系在自我指涉时必然崩溃的宿命。”
她调出一份极为简略、甚至有些模糊的数据摘要，上面有冥河星系的徽记和早已失效的加密标识。“根据梅洛天庭后来的情报复盘，以及天使对部分散逸数据的回收分析，可以确认，卡尔曾调动大时钟——那是已知宇宙在神河文明消亡后，留下的最强大的天体级计算系统——进行过一次代号为‘沉默推演’的超大规模计算。”
“推演的核心命题，”炙心的目光扫过屏幕上那些令人不安的记录，“就是模拟一个高度发达的、在科学和哲学上逼近‘存在本质’的神河体文明，当其试图构建一套超越性的‘元认知框架’来统合所有知识、并解答宇宙终极目的时，其文明整体可能遭遇的逻辑命运。”
她沉默了片刻，才说出那个结果：
“那次推演，持续了相当于你们地球时间约三个月。消耗的能量……据不完全估算，相当于直接抽取并转化了超过十五颗中等质量恒星的全部质能。”
十五颗恒星的能量！只是为了运行一次模拟计算！这个数字让在场的所有科学家感到头皮发麻。那是何等磅礴的能量，何等奢侈的计算！
“而结果，”炙心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妙的、近乎叹息的意味，“是‘大时钟’在预设的推演时间耗尽、能量储备即将枯竭前，未能给出任何确定性的‘崩溃阈值’或‘规避路径’。推演最终陷入了一种无休止的、越来越复杂的可能性分形衍生中，每一个衍生分支都指向不同的‘认知崩溃’场景，但没有任何分支能收敛到一个统一的、可验证的‘必然’或‘普遍规律’上。”
她看着震惊无言的人类科学家们，语气变得更为直接：“简单来说，即便以卡尔当时掌握的、远超现在的‘大时钟’的恐怖算力，配合他本人对虚空和宇宙哲学的深刻理解，也无法沿着这条‘认知自毁’的路径，计算出一个清晰的、可供操作的结论或预警机制。它仿佛是一个……算力黑洞。你投入越多，它衍生出的不确定性就越多，距离一个明确的答案就越远。”
“卡尔最终认定，这条路径在‘实用性’上走进了死胡同。它或许揭示了某种深刻的、令人不安的哲学可能性，但无法转化为可以指导行动、对抗‘恐惧’的具体知识或技术。因此，他搁置了这条线，转而将资源重新集中到对‘虚空物质’、‘黑洞引擎’等相对更‘实在’、更‘可操控’的物理现象的研究上。”
通讯频道里只剩下电流的微音。
杨院士感到一阵虚脱般的无力。他回想起“星星之火”启动时的雄心，回想起各个小组在这些天里取得的、看似激动人心的进展——物理常数的异常波动、非碳基逻辑的奇异响应、时空的“稀释”现象、模拟中的“逻辑湮灭”……这些碎片，一度让他们以为摸到了某个巨大谜题的边缘。
可现在，炙心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熄了刚刚燃起的希望火星。他们以为自己站在了未知的边疆，却没想到，这片边疆早已被更强大的探索者用更恐怖的工具丈量过，并且被标记为“无法通行”。
连拥有大时钟的卡尔，耗尽十五颗恒星的能量，都算不出个所以然。现在仅凭“乾坤”（尽管它很强大）和有限访问权限的神圣知识宝库，又能如何？
这不再是理论或技术的问题。这是硬性的、绝对的算力与认知资源的碾压。是人类文明当前发展阶段，无法逾越的客观鸿沟。
一位一直沉默的、主攻计算理论的老院士缓缓站起身。他头发稀疏，背脊微驼，但眼神却异常清醒。
“同志们，”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炙心女士带来的信息，虽然残酷，但价值巨大。它为我们节省了可能数年、甚至数十年的无效探索，以及无法估量的计算资源和科研生命。”
他看向杨院士，又看向怜风：“我们之前的热情和进展是真实的，但那很可能只是在重复卡尔万年前走过的、并且最终被证明是‘死循环’的老路。科学探索不忌讳失败，但忌讳在已知是‘算力无底洞’的方向上无谓地消耗我们最宝贵、最紧迫的资源——时间和人力。”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我提议，立即暂停‘认知边界与逻辑自毁’这一主方向下的所有研究项目。将所有相关数据、模型、初步结论封存归档，标记为‘高等文明已探索之理论深渊，当前资源不可逾越’。相关研究人员，即刻转向其他备选方向。”
没有争论，没有不甘的呐喊。在场的都是最顶尖的头脑，他们比任何人都更理解“算力天花板”和“路径无效”意味着什么。那是一种比任何理论驳斥都更彻底的否决。
一种沉重的、混合着失望与解脱的安静笼罩了大厅。
怜风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绝对的冷静。“批准提议。”她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立即执行项目暂停与人员转岗。杨院士，请即刻牵头，与各方向负责人重新评估剩余十一个主方向的优先级和可行性。我们需要在二十四小时内，拿出一份新的、聚焦于‘在现有算力和认知框架内可能存在突破口’的研究路线图。”
“星星之火”工程，在刚刚点燃第一簇看似耀眼的火苗后，便遭遇了来自宇宙尺度的、冰冷的现实壁垒。它没有被扑灭，但不得不承认，有些门，以人类此刻的身高，还够不到门把手。
科学的前沿，有时候不是勇气的竞赛，而是耐心的等待，和对自己极限的清醒认知。他们必须学会，在浩瀚的未知面前，暂时绕开那些深不见底的“认知深渊”，去寻找那些或许不够终极、但至少可能被他们的火光照亮的、更近处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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