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上的货轮拉响低沉汽笛，声音穿过层层叠叠的里弄，传到进贤路时，已变得模糊而遥远。
午后刚过，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将石板路洗得发亮，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植物清香。玲子的私房菜馆里，午市的喧嚣早已散去，只剩下安宁与静谧。玲子、菱红、芳妹三人围坐在靠窗的八仙桌旁，就着窗外天井里滴滴答答的雨声，一边手脚麻利地摘着晚上要用的荠菜和马兰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菱红还是老样子，性子爽利，快人快语。她捏起一根碧绿的荠菜，熟练地掐去老根，抬眼瞅了瞅对面安静摘菜的玲子，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玲子阿姐，我真是越想越觉得好笑。高天原那种大老板，钞票多得淹脚踝，派来的人也是人五人六的，结果呢？被你三言两语，装得怕兮兮的样子，就骗得团团转。最后偷听去一堆假消息，自家钞票像丢到黄浦江里，连个水花都没看见清爽。你这本事，真是不得了！”
芳妹是陶陶的老婆，性子比菱红温吞些，闻言也抿嘴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里都透着对玲子的佩服：“是呀，玲子阿姐，上次真是多亏了你，帮了宝总大忙。宝总后来见到陶陶，还特意夸奖你，说玲子阿姐是女中诸葛。”她说着，手下不停，将摘好的马兰头整整齐齐码在小篮子里。
玲子听着她们的话，脸上没什么得意的神色，只是淡淡一笑，目光依旧落在手里的活计上，声音平和：“有啥本事不本事的。不过是人家把坏心思都明晃晃摆到台面上了，我们总不能伸着脖子让人家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轻轻叹了口气，“再说，阿宝他们做的，是正经事，是帮像宏庆那样的老实人找条活路，能搭把手，总是要搭的。”
这话说得自然，却让菱红和芳妹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菱红放下手里的菜，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试探和好奇，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玲子阿姐，说起来……你现在，对宝总……还有那个心思伐？”
话问得直白，芳妹也停下了动作，悄悄看向玲子。雨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清晰了。
玲子摘菜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流畅。她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露出羞涩或尴尬的神情，只是抬起眼，目光似乎透过沾着雨珠的玻璃窗，望向了很远的地方，那里有旧日时光的影子。店里静悄悄的，只有老式座钟钟摆规律的滴答声，合着雨声，像是在为一段往事打着节拍。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经历过后的平静与通透，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菱红，芳妹，你们都是自己人，我也不说虚话。以前在夜东京的时候……”她轻轻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自嘲又像是怀念的笑意，“那时候，眼里心里，确实只有他一个人。觉得他哪里都好，他说什么都是对的，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他忙，他应酬，他身边有汪小姐、有李李那样的人物，我心里会酸，会难过，会胡思乱想，整夜整夜睡不着觉。那时候觉得，这就是爱了，掏心掏肺，死心塌地。”
菱红和芳妹都屏住了呼吸，她们都或多或少知道一些玲子当年的情愫，那确实是一段炽热而卑微的时光。
“可是啊，”玲子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稳而清醒，“男女之间这点事，讲究的是个天时地利。差一分一厘，就是空门。就像烧菜，火候不到，菜是生的；火候过了，菜就老了、糊了。我跟阿宝，可能就是火候不对吧。他那时候心里装着整个上海滩，装着股市起伏，装着宝隆系的未来。我呢，只有一个夜东京，装的全是他。这分量，本来就不一样。”
她将一把摘好的荠菜放进篮子里，动作不疾不徐，继续平静地说：
“后来，夜东京没了，我回到这里，开了这间小馆子。日子好像一下子慢了下来，也静了下来。慢慢地，我才想明白一个道理——”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向菱红和芳妹，“女人，不能把自己的码头，拴在别人的船上。我是我自己的码头。”
“码头？”芳妹有些不解地重复。
“对，码头。”玲子肯定地点点头，“自己能停靠，能装卸，风雨来了能自己扛住。等着别人的船来靠，今天来了，明天可能就走了，码头永远是空的，心也就慌了。现在我这间小店，就是我的码头。来的都是客，走的也是客，我用心做菜，客人吃得开心，我赚到生活费，心里踏实。这就够了。”
菱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玲子阿姐，你这话说得在理。就像有些人总说养儿防老，可仔细想想，父母要是抱着这种心思养孩子，那孩子不就成了天生的欠债的？这爱啊，要是总想着交换，想着图点什么，那就不纯粹了，变味了。”
玲子赞赏地看了菱红一眼：“就是这个意思。爱若以交换为前提，便非纯粹。对子女是这样，对男人，也是这样。”她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些沉淀在心底许久的感悟，随着窗外的雨声流淌出来，“你想啊，如果我不是我的，而是你的，那还是我爱你了伐？那不是爱，那是你爱你自己。真正的爱，应该是两个独立的人，互相欣赏，互相扶持，就像……就像爷叔说的，是共生，不是依附。”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深沉：“还有啊，我这些年看多了，也想通了。女人呐，不是因为被爱才可爱，是因为可爱才被爱。这个‘可爱’，不是撒娇发嗲，是自个儿活得有意思，有主见，有担当，像一棵树，自己就能站得稳稳的，这样自然有人愿意靠近你，欣赏你。总想着靠别人来证明自己值得爱，那姿态就先矮了一截。”
芳妹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那玲子阿姐，你现在看宝总，是啥感觉？”
玲子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了从前的痴缠与怨怼，只剩下一种平和与释然，甚至带着一丝老朋友般的关切：
“现在？现在他就是阿宝，是宝总，是一个认识了很多年、一起经历过不少事的老朋友。他好，我替他高兴；他难，我能帮就帮一把。就像这次对付高天原，我帮他不是因为还有什么男女之情，是因为我觉得他做的事对，是正道。这里面，有义气，有对错，但独独没有那种要死要活的男女之爱了。”
她最后总结道，像是说给她们听，也像是再次对自己确认：“想要干好事，记住两句：别把自己太当人，别把别人太不当人。以前我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一颗心全吊在他身上，苦了自己；也不能太不把别人当人，觉得离了谁就活不了。现在这样，挺好，清清爽爽。”
一番话说完，玲子继续低头摘菜，神情安详。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缕淡淡的夕阳金辉透过云层缝隙，斜斜地照进天井，在水洼上映出晃动的光斑。店里的光线变得温暖而柔和。
菱红和芳妹沉默着，各自消化着玲子这番话里的分量。她们看着眼前的玲子，不再是夜东京那个为情所困、眉宇间总带着一丝轻愁的老板娘，而是一个手脚麻利、眼神明亮、内心自有丘壑的当家人。这种变化，无声无息，却如春雨润物，深刻而真实。
是啊，还爱吗？答案早已不言自明。那份曾经炽热如火的男女之情，已在岁月的沉淀和自我的成长中，升华成了另一种更为恒久、更为宽阔的情感——有知己般的懂得，有伙伴般的义气，更有一种基于独立人格的、平静而深远的关怀。
玲子用自己的方式，走出了那段痴情，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人生码头。这码头不大，却坚实、安稳，足以让她从容面对往后的所有风雨晴明。而关于阿宝，他已成了她人生风景的一部分，重要，却不再是全部。这或许，才是感情最健康、也最长久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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